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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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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衣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
但当我走到她的门口时,我一眼看到的却是甄秀庭。
艾雯一见是我,很主兴,“林冰,过年好!”
我说:“你们过年好!”
“快进来吧!”她说。
“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 。我走进屋里。
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羊毛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胸前。她的脸上,居然从苍白中泛出微红来,眼睛里也少了一些从前的忧郁,亮了—些。
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
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满满—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饱满,粒粒金红,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红亮。它给这依然处于寒气中的小屋酿出—派温暖。
“我该走了。”我说。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
“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
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
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
“秦干事。”
“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
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妻子。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有点乱。
见了我说:“他人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玩不够!”
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
“欸”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许—龙家。
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母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
“滚你个蛋!”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高阳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让人派车送来的。”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
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日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皮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肉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
“这不是林冰吗?”
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
“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
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阳。他在陶卉家的门口闪了—下,一身的好衣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
第五节
过了年还有十天才开学,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吴庄住了一周。开学那天,我直接从吴庄和马水清一起回到了学校。
一周后,我去了艾雯那里,把门上的钥匙还给了她。她还让我继续拿着,我说:“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进城去,我若要看书,你人也在。”她也就没有多说。
甄秀庭天天来艾雯这里。不久,他们就—起走在户外了。起初,艾雯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两人—起走了几次之后,她也就变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这天空下,那绿越泛越浓,那空气也仿佛浸了绿,让人吸着,感到满腔的湿润。天总是那么好,天天—个好太阳,温暖,但不燥热,把个世界照得生机勃勃的。艾雯和甄秀庭都有一份喜欢自然的雅趣,因此,总能见着他们在户外散步的影子。脱去冬装的艾雯,显得有点单薄,但把—个年轻的形象印在了我们脑海里。当我在十多年之后才理解“气质”一词时,重品艾雯的形象,我才知道,艾雯是属于那种长得并不漂亮,但气质却很好的女人。女人原是有两种的,一种为漂亮,一种为气质好,而后一种女人也许才是上乘的女人。她在户外走着,反而叫那些原以为长得好看的女人无端地生出一些忌妒来。甄秀庭总在脖子上挂个相机,不时地给艾雯照上一张。他们二人,给这土兮兮的乡村,抹了一道浪漫、抒情的色彩。那个叫王文清的老师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恶意地说:“晚到的恋情胜似火。”那时,艾雯三十出头,甄秀庭约近四十(不久,有人揭露出,甄秀庭瞒了岁数,实际上已经四十出头了)。
艾雯再给我们讲作文时,声音似乎比从前大了—些。
但在夏天陋到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艾雯像—把本身就不够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
那个谈论“例假”问题就像论论报纸社论—样坦然的年轻女教师说:“啧,别看艾雯长得那个样子,也谁也瞧不上呢!”
艾雯与甄秀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艾雯与甄秀庭一起去镇上买豆腐,甄秀庭就一定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来瞅那个卖豆腐的秤。豆腐进了菜篮之后,甄秀庭又为一分钱的来去,跟那个卖豆腐的争执半天。往回走时,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篮子里的豆腐,越看越觉得那豆腐块比他认定应该那么大的要小,就又返回来,直奔供销社,请人用公秤重称一下。分量是不太够,可也没有差太多,再说,这么来来回回的也近—个小时过去了,那水豆腐已滴去许多水分。但甄秀庭还是找到了那个卖豆腐的,一定要将缺的分量补回来。结果两人就吵起来了。纠缠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卖豆腐的说:“我算认识你甄大技术员了!”只好切了一小块豆删到他的篮子里。艾雯独自一人已早早地回到了屋里,见了甄秀庭,也没多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夏季,是—个万物闹哄哄地生长的季节,而这个夏季,却又注定了是艾雯与甄秀庭的爱情归于灭亡的季节。
六月的一天,甄秀庭来看艾雯,正说着话,几个农民神色慌张地从镇委会大院找来了,“甄技术员在吗?”
“在。”甄秀庭走到门口,“有什么事?”
“我们那边的早稻田里,全都生虫子了。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
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
“请你赶快去吧。”
甄秀庭说:“我有空就去,你们先回吧!”
“你过一会儿就去吗?”
甄秀庭说:“今天上午去不了。”
“那不行。求你快点去吧!”那几个农民反复地说着,“那刚刚抽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他们睁着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让人觉得,此刻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
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
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
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血呢……”
猪血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喷溅在盆子里。
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钱。这机会不容易轮上,得与食品站有点关系才行。
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身边,说:“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色依然很难看,苍白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请你帮个忙,将这封信放到镇委会的传达室里。好吗?”她的样子很平静。
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当时,他正在镇委会的会议室里开会。我当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这是艾雯老师给你的信!”我就看见他的嘴角轻轻地抖起来,纠得很有意思。
甄秀庭还想采用缠的战术(女人就怕缠),却没有奏效。
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麻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流动起人群来,使晚饭后的各处乘凉群落都变得谈兴浓浓,使炎热变得微不足道。
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
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胸中滚动着一腔坏女人的狭隘仇恨,用他的绵软的“娘娘腔”,向—切愿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们,叙述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他还将他从艾雯的档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来:艾雯的父亲是上海的—个大资本家,艾雯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姨太太生的。
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
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身着内衣——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双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涩而惊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闯入,又出其不意地抢拍的。
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于是,我就和马水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
此人叫鲍小萌,是插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麻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麻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
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插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径直走到镇委会大院。后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
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耻!”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奶子!奶子!”众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个样子。鲍小萌将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桥上。然后,他面对众人:“谁他妈的再卑鄙无耻,就甄秀庭这个样!”说完,双手举起甄秀庭,将他横着扔进河中。
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
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
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水田里的鹤。
第六节
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日,我便去学校看她。
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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