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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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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同屋的笑而不答。
  “谁呀?”她再次追问。
  —个女生说:“杨文富。”
  夏莲香一言不语,走到铁丝下,把衣服摘下来,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里。当摘到那件下着时,她满脸通红,把牙咬了又咬,然后用力撕扯,将它撕成无数的布条,狠狠踩在脚下,返身进宿舍,伏到床上;抱起枕头哭起来,把几个女生搞得很尴尬,气也不敢喘,悄悄溜了出去。
  杨文富却不接受教训,仍要承担他的角色。这天他用—个玻璃瓶从家中带来了两条煮好了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又瘦又小,样子很可笑。杨文富在吃午饭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让自己观看,也让别人观看,仿佛那两条鱼很漂亮,并且是有鲜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里甩着尾巴游动。不—会儿就吃午饭了。我们一般都在教室里吃。杨文富拿起瓶子,用五只手指头,很优雅地拧瓶盖,那手的形状极像—只拱起背来的小黄狗。拧下盖儿后,他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瞅,然后,如同牙科医生从人嘴里拔牙一样,从瓶里夹出—条小鱼来,将它放在饭上。他坐好,轻轻地拍了拍手,开始吃饭。他先小心地夹下一小截鱼尾巴,放在嘴中仔细地嚼着,很入神。嚼尽鱼尾之后,他不吃了,用眼睛看着前面的夏莲香吃饭。有—会儿工夫,夏莲香不知想起什么事来要去做,就将饭盒暂时搁在桌上出去了。杨文富站起身来,依然还是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看,然后将另一条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鱼也夹了出来,颤颤悠悠地走过去,将它放在了夏莲香的饭上。他见那鱼放得有点歪,像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睡觉不很规矩而要将孩子的身体顺顺好一样,又用筷子将那条小鱼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使它笔直地苗条地躺在白米饭的正中央。他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他的那条小鱼。
  不一会儿,夏莲香从外面回来了。见了那条突然出现的小鱼,就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杨文富,见他的饭上另一条同一品种的小鱼已吃得只剩下中间一段,就像夹一只虫子—样,用筷子夹起饭上的那条小鱼,丢在了离杨文富的脚不远处的地方,还把上面的米饭往地上拨了一些。这时,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上空,就有了许多伸出来观望的脑袋。
  杨文富有点尴尬,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他说了句:“不吃拉倒!”
  说完,就弯下腰去,用筷子捡起了那条小鱼,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饭盒里,走出教室。
  十几分钟之后,夏莲香也吃完了饭,拿了饭盒到河边去洗时,瞧见了杨文富已将那条小鱼用水洗净了,正跷着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只说了—句:“真让人恶心!”
  第二节
  这地方上对“定亲”这件事一向认真。此事虽毫无法律效力,但这里的人却从心里坚定地承认着。男女双方,一旦举行过定亲的仪式,是不能随便反悔的。这个“定”字不是想说就说的。“定”就是“定下来了”,定下来的事岂能轻易更改?
  定亲之后,那男女双方就别无他想,从此将各自的对象看定、装人心中,静静地等着那个同床而眠、合为一体的日子。这是个没有字据的契约,是—笔谈成了的、谁都不能不讲信用的交易。这笔交易的双方之间有中保,这中保就是这地方上的全体民众。日后万一有一方想撕毁这个契约,就意味着要不惜一切闹一桩很大的事情。
  闹时,方圆好几里的人,都会用眼用心去注意,并到处议论纷纷。最后闹起官司。
  挑起者自然会在做出种种赔偿之后成为赢家,但在民众心目里,却永远是个输家。
  定亲前夕,夏莲香用—个“不”字,拒绝了父母的主张。
  “反了!”夏三说。
  夏莲香回道:“谁要定亲,谁跟他过去!”
  于是夏莲香遭到了固执而暴躁的原长工夏三的—顿毒打,外加母亲—顿刻薄的臭骂。
  回到学校之后,她托—个女生跟老师说身体不好,待在宿舍里,几天没有到教室上课。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时,她的面颊上还蒙着一块纱布。见了我,她忙低下头去,并把一只手放在了面颊上,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见到了她。那时,她正往铁丝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尽管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铁丝。她就用力去举胳膊,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坏了。试了几次,没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无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过了—会儿,她站起来,又接着试。我便走过去,双手抱住那棵拴铁丝的尚未长粗壮的柳树,悬起双腿,将它吊弯。铁丝松弛下来了,并大大地降低了高度。
  我想她—开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吭声,只管将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铁丝上。见她晾完了,我慢慢减缓重量,让柳树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她抓着空盆,站在那里—动不动地望着我。过不一会儿,盆子从她手中滑脱出来,掉在砖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我赶紧走过去,帮她将盆子捡起,送到她宿舍里。出了宿舍门,见她眼里蒙了薄薄的泪水,正充满感激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她实质上也是个弱女子,而且这个弱女子正陷在孤立无援折境地里。
  回到教室时,我看见杨文富正在一笔一画地写大字。他的身体很端正,笔握得很直,字写得十分清秀。桌上、纸上、手上,皆无—星墨迹,完全不像我写大字时弄得桌上、纸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写完—个字,还把笔轻轻放回砚台上,歪着头看,自我欣赏一番。我拧开墨汁瓶盖,从窗口将它扔出室外,然后拿着装得满满的墨汁瓶,从杨文富的桌前过,突然装作—个被凳腿绊倒的样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却伏在杨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倾注浓而臭的墨汁。我装着跌得很重,迟迟起不来。等起来时,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许多墨汁。我咬着牙朝杨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后一甩手,甩了他—脸一身的墨渍。有几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让我想起舞台上的小丑和镇上的一条眼下有黑点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纸去擦脸,样子很像便后的卫生。他—边擦一边不解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
  夏三后来又毒打了夏莲香几次。夏莲香—气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学校里。到了星期六下午,我们住宿生没有一个不回家的。老师们有家的归家,无家的也各奔东西。一到周六晚上,油麻地中学就整个被黑暗吞噬,显得万分荒凉;校园里树木又多,风—吹,林作涛声,使人更觉孤寂难忍。夏莲香宁守孤灯—盏,也不肯归去见父亲欲将她零敲碎打卖掉的狠毒样子。从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莲香无吃饭处,就用水泡其他同学留给她的炒面吃。而且因为不能从家中取得钱粮,她平日里也很节省。中午只吃光饭。又怕其他同学笑她、怜悯她,便总是独自端了饭盒去宿舍吃。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来,脸色不及从前红润了,也少了许多活泼。
  这种反抗了夏三,这天居然打将到学校来了。他跑进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莲香的头发往外就拉,嘴中骂个不休。正是下课时,一忽儿,便聚了几百人围观。夏三真是个粗人,用最脏的话来糟踏自己的闺女,骂得她不能抬头,无地自容。后来,他又施以拳脚,夏莲香瘫坐在地上,任他捶踢,只把头发蓬乱地散开遮住脸面。
  汪奇涵来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
  “就这样了,你不能再读书了!”夏三指着夏莲香说完,拨开人群走掉了。
  当天,夏莲香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学校。
  杨文富挺仗义,说:“我还读什么书?”只隔一天,他也不来上学了。
  在快要放寒假时,夏莲香又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她受不了父母的冷眼与诅咒,更惦记着学校的生活。她想读书。而那时的学校,也确实已有点读书的气氛了。
  但她已无声地答应与杨文富定亲了。
  随后,杨文富也回校了。他衣服穿得更整齐,也更干净,面带微笑,像是一个已有妻室的人。
  星期六再回家,杨文富在路口等她时,她不再重择—条路,也不再骂“不要脸”
  之类的话,而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后,表情很麻木。
  她不再与人打闹,只是读书、听课。有时,老师正讲着课,安静的教室里会响起—声她的叹息。老师停住,许多同学掉过头来看她,她居然不觉。无论是与男生还是与女生,她都变得生分起来了。
  而杨文富却很心满意足,脸上的神情是—个日后笃定有养老金的全民干部站在—群日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者面前的踏实与优越。有时,他会在—旁默默地欣赏夏莲香。而对旁人表现出来的对夏莲香的欣赏,他是绝对排斥的,公然把不悦之色罩在脸上。
  他天天记日记,许多日记都是记夏莲香的。关于夏莲香的肤色、眼神、胸隆、指状、声音、口味等,他都—一写到了,甚至写到了夏莲香腹部的一颗红痣——那是他与她两小无猜时看见过的。
  他写道:“那颗就在离肚脐两厘米处的红痣,该是长得更美丽了吧?”一个促狭男生偷看了他的日记,把上面写的全部传了出来。
  夏家杀了一头猪,就把杨文富叫到家中吃肉。事后,杨文富也记了一篇日记。
  又被那个促狭男生看到传了出来。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这段话很容易记,不—会儿,就被班上的同学都记住了。正巧,第二天赶上—个月一次的改善伙食,享用薄薄两块红烧肉。
  当伙食委员在各人碗中将肉分定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膘真肥”,随即几乎是全班齐诵:“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
  齐诵完毕,有片刻的寂静,随即是—阵大笑。
  杨文富忽然站起来,把筷子扔在桌上,“哪个狗日的偷看我日记了?!”
  就见夏莲香将饭盒盖上,低着头走出门去。过不—会儿,有位女生从外面走进来,说:“夏莲香在宿舍后面的林子里,一人在哭。”
  这之后,我们就不再怎么拿杨文富开玩笑了。我们几个还起了—个让大家从此高看—些杨文富的心思,企图让夏莲香觉得,杨文富也还是不错的,并没有使她多么丢人。在改选小组长时,我还提了杨文富的名,并—口气说了许多理由,诸如杨文富大字写得好,做作业很认真,平素很讲究清洁卫生之类。我的口气里透着—股严肃认真,绝无调侃意味。举手表决时,我、马水清等几个人都举了手。事后,夏莲香见我只一个人时,便走过来说:“林冰,你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句话说得我挺难堪。
  夏莲香—天一天地消沉起来,总爱钻宿舍,不肯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后来开始学打毛活,没日没夜地打。打了拆,拆了又打,越打越快,不久就变得很专业了。
  她先给女生打,打围脖,打手套,打袜子,打毛衣。后来也给请她帮忙的男生打。
  她的毛活与陶卉的刺绣,好似“比翼齐飞”,让油麻地中学的所有女孩子仰慕吧羡不止。
  但,夏莲香就是不给杨文富打一点点毛活。
  在打毛活的时候,夏莲香经常是双手不停地运作,但两眼却很空洞地瞧着别处,老有打错了的时候。
  第三节
  寒假期间,文艺宣传队要为春节赶排节目,又开始活动了,我、陶卉、夏莲香等,得到通知后,都赶到学校。学生们都放假了,就我们—伙人闹腾着那么—个大校园,男男女女,—个个又都长得比寻常人顺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点异样。赵—亮已永远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还负责剧本的写作与定稿。临近春节,陶卉身上、脸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气息,并总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觉真是不错。
  除我有大好的感觉之外,至少还有—人,那就是夏莲香。她对文艺宣传队恢复活动颇为高兴。在歌声与舞蹈之中,她又渐渐恢复到了初人黑瓦房时的样子。宣传队总有打闹。他打你—拳,你掐他—把,还常打闹成一团。而这些打闹,有许多是由夏莲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还喜爱打闹,想要把前—段时期的空缺—块儿补上似的。当她被人撵得直往陶卉身后躲藏时,陶卉就会把她推出去,说—声:“疯死你啦!”
  春节后一周,我们几乎天天演出。之后,也是三两天演一场。由于工分问题—直得不到解决,油麻地镇上的文艺宣传队这年就没有组织起来,气得痨病鬼子余佩璋吐血,只好抱了拳冲我们作揖,“大过节的,不要让我这文化站长难堪,拜托你们啦!”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重任在肩,大家齐心协力,还真使这年的演出特别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戏与由她扮演小媳妇的一出小戏,剧本均为我所写。我就是为她写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顺了她的心思与特长写的。她把这两个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爱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生动逼真,给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莲香不是主要演员。但她并不在乎这些,能有机会让她唱,让她跳,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排练时,她虽然喜爱打闹,但—认真起来,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她用劲唱,用劲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个节目下来,她跑到后台时,总张了嘴轻轻喘气,用气帕不停地扇风。
  邵其平说:“夏莲香最肯出力。”
  开学后,我们还去偏远的村庄演出了几场。这时,天已转暖,到处显出春色来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们在这个季节里的最后一次演出。因这次演出是在外乡,演出之后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还上了酒。邵其平说:“明天宣传队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点也不要紧。”
  演出—结束,我就觉得夏莲香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听了邵其平的话,她也居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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