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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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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粒—粒地往嘴里丢黄豆。因为丁玫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刚才,她在与爷爷说话时,我在—旁长时间地打量了她。经了一年多的风吹日晒,经了一年多田野的熏陶,经了一年多农夫村妇真实而放肆的言辞的感染,她在劳动里已长成了—个很漂亮的村姑。她的身体是那样地丰满,那样地结实,头发是那样地黑,眼睛又是那样地亮,脸庞红红的,灿如霞光。在她身上,已有了艾雯、陶卉、舒敏这些女性身上没有的一些迷人之处。
  马水清用筷子捅了—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她长得比原先更好看了。”我—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就后悔起来,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舒敏,赶紧岔开话题去,“月亮出来了……”
  吃完晚饭,大家都洗了澡,换了衣裳。爷爷总有他—套活儿要做:伺候奶奶,关鸡窝门,查看灶膛里的火彻底熄灭了没有……我们三个搬了椅子,坐到了院门外的大河边上,去看深秋夜晚的大河。
  那深秋夜晚的大河很寂寞,一轮清月,只照着—河空水。我们坐了很久,居然没有见着有一叶帆从水面上驶过。河那边人家,大概也都因秋忙而劳累,早早睡了吧,不见一星灯火闪烁。
  记得那回夏日的夜晚,也是我们三人坐在这大河边上。河水虽然空茫,但毕竟偶尔能见到一叶风帆,听到几声不能归去的家鸭的鸣叫,而这深秋夜晚的大河,竟是这样地无声无息。
  舒敏坐在最边上。她穿了—件绸衣服,风—吹,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味飘散在空气里。后来,她便吹响了她的那管箫。箫声里,月亮就—寸一寸地往西边走,夜风就—点—点大起来。
  我一点也不感到困,倒是马水清第一个喊困了,并伸了双臂,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吧。”
  舒敏也赞成:“睡吧。”
  上床不久,马水清就睡着了,还打了小呼噜。我眼睛一闭,白天走路、割苇留下的疲倦—下子袭上身来,不—会儿,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忽然起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便醒来了。我觉得床上没有了马水清,就用手去摸,用脚去探,终于没有碰到他。与他—床睡觉时,我总有—个习惯,睡着之后,不是将胳膊放到他身上,就是把腿跷到他身上。(为此,马水清常将我捣醒,醒来以后很不好意思。)此时之所以醒来,大概就是因为那胳膊和腿皆没有着落的缘故。他大概去小便了。
  可是过了十多分钟,也不见他回到床上来,我特别纳闷。纳闷了一阵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动也不动了,眼睛瞪得很大,望着床顶,仿佛此刻才真正醒来。我屏住呼吸,去听四周的动静。只有东房里爷爷无力的鼾声和后窗外风吹枯叶发出的瑟瑟之声。当我的手摸到—个凉了的空枕时,我一下子觉得,一段光阴骤然间如烟云般远去了,某种温暖而清纯的联系—下了结束了。
  我感到这床,这屋子,皆无比空大,像孤身—人躺在旷野上。我静静地躺着,眼睛—眨不眨,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地望着床顶。
  过了很久,门慢慢打开,—个人影像水一般漏进了屋子。门又慢慢地关上了。
  不久,蚊帐掀开,马水清轻轻爬上床来。我立即闻到了—股汗味和一股熟悉的的花露水的香气。
  他哨悄地睡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很疲倦,很忘我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我鼻头—酸,眼角上就滚出一颗泪来。
  我到五更天才朦朦胧胧地睡着。天—亮,我就轻轻起了床,开了屋门,又开了院门,走到大河边上去。那时,马水清与舒敏大概都睡得正香。我坐在大河边上,朝东边望着,那儿是大河的尽头。河上飘着淡淡的晨雾,飘到岸上去,把枯瘦了的林子似有似无地笼罩了起来。不一会儿,大河尽头便泛出淡淡的红色。先是粉红、然后逐渐加深,在太阳即将升起时,天与水都染得通红。太阳渐渐探露出来,最后,轻轻—跳,脱离了水面。我觉得今天的太阳很美,很感人。
  吃完早惚,我说:“我想回家了。”
  马水清感到奇怪,“不是说好了星期一早上走的吗?”
  我拿了我的书包,说:“我想,我应该回家去—趟。我上个星期天就没回家。”
  马水清从我手中夺走书包,并将它立即锁到了柜子里。
  “给我吧,我,今天真要回家—趟。”
  马水清不理,走出门去。这时,来了那个打猎的吴大朋,说:“你们还不赶快回学校看看,你们有个同学杀人了!昨天晚上,就在油麻地中学他的宿舍里,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了。”
  “是谁?知道他名字吗?”
  “知道。叫乔桉。”
  我和马水清对望了一下,沉默了一阵。他转身进屋,打开柜子,取了我的书包,也拿了他自己的书包。我们一起赶往学校。
  第二节
  我们没有见到乔桉。今天一早,他就被推进囚车,押进城里去了。
  整个油麻地中学以及油麻地镇,都在议论这件事。
  乔桉杀的是他的外公。老头从几百里外,找到了他们母子俩。那天夜晚,老头突然闯进了他家。他和母亲将老头赶出了门外。他从门后操了一把锋利的大锹,一步一步地将老头逼开去。
  他回头对母亲说:“你进屋吧。”他端着大锹,就像端—把带着刺刀的长枪,跟着不敢在此处停留的老头。当那老头过一座高桥时,他突然冲上去,将他推下了桥。那是—条枯河,河床干涸多日,坚硬如石。天亮时,人们在桥下发现了一具趴着的尸体。那尸体短小瘦细如一只不慎失足的狗。
  这仅仅是—种传说。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老头喝酒了,是自己过桥时踉踉跄跄地跌到桥下去的。有—个过路人还亲眼看到了。
  但这里的人们一般都相信前一种说法。算起来,这件事发生在我和他坟场交手之后的半个月。
  坐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那座屏风样的语录牌下,我想,那黄昏的笛声,不会是乔桉留给我、留给人间的最后的笛声吧?
  我没有回家去,在镇上,在学校里到处溜达,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听人们议论。
  这天是星期天,很多老师和同学都还没有赶回学校。天黑之后,宿舍和教室,有的有灯光,有的黑着,很荒凉的样子。最后的—批秋虫,在池塘边上那已枯萎的衰草里鸣叫,发出细微的金属般的声响。它们大概已想到冬天不久就要来临。风起时,满是树木的校园,到处发出一片枯燥的声响。天分外高,月也分外清淡,黑暗里—两声人语,一两声鸦鸣,将这深夜的校园衬得犹如还在地老天荒时,那空寂简直无边无涯了。
  我和马水清躺在床上,带了少许恐惧,少许惆怅,少许感伤。我回想着这好几年的往事,等待着—个新的日子。
  新的日子,也不会使我们回到从前。从前是永远也回不去了。自从进入黑瓦房之后,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我的日子,—个个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变成“从前”了。我老有—种感觉,好似一叶扁舟离了岸,欲靠拢,却—个劲儿地往前漂流,是那么无奈与恐慌。
  乔桉几乎把我们所有人的扁舟,都推得离岸更加遥远。星期一的油麻地中学几乎是无言的。除了白麻子像往常一样准时敲响钟声而外,校园安静得如同在沉睡。
  第一堂课,是艾雯的作文课。作文簿发下来了。所有的作文簿后面都坐着—个人,而乔桉的作文簿却没有了主人,孤独地躺在桌面上。当风吹来时,它的一角不住地掀起来,牵去了一室的目光。艾雯说:“今天,大家就自己随便想个题目做吧。”
  说罢,她离开了教室。
  我没有题目,也不愿去想—个题目,待了好—阵,请了假,回家了。
  我—走,马水清也回家了。
  第三节
  冬季来临时,我才渐渐忘了乔桉,忘了其他种种不快。当第一场大雪—夜间就厚厚地覆盖了寒碜的大地时,我的心情在一派素洁之中,在彻骨的清冷之中,明净起来,好转起来。有那么一整段的时间,我似乎又回到了红瓦房,我好好地看书、听课、写作文,丢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但,马水清却一直情绪不好,并且渐渐变得烦恼起来。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乔桉。像我—样,他也将乔桉淡忘了。他大概是因为舒敏和丁玫,才变得如此心神不宁的。他又开始常常照镜子。然而,他已不能像在别的—些人与事情上那样,总忽然地有了胆大包天、让人吃惊的主意了。那镜子呆傻、木讷、灰暗了,不能再给他灵感、智慧和胆量了。现在的马水清干脆无计可施。我记得,在我和马水清离开学校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至少摔碎了三枚镜子(我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丁玫)。
  我与他之间,似乎也有了点疏远。因此,他常有回吴庄的欲望。而—旦真的回去了,却又很快走进回学校来,仿佛这世界再也没有—个好去处了。
  马水清不在家时,丁玫常去吴庄。她把队里分的稻子给爷爷挑回来,放到稻囤里。过几天,她又把这些稻子从稻囤里弄出来,弄到船上,去粮食加工厂碾成米。
  碾成米之后,她又用簸箕将糠簸出去,将干干净净的米装到大瓦缸里,并告诉爷爷:“小瓦缸里大概还有四五升陈米,吃了陈米再吃新米吧。”冬天未到时,她就给爷爷奶奶好好清理了—遍寒衣,该洗的都洗了,该补的都补了,该添新的都添新的了。她总与爷爷说那些家务,油米酱醋柴,一一地都想得很仔细,很周全。她在马家大院里进进出出,把她的形象—次—次地印到舒敏的脑海里,也印到吴庄全体老少的脑海里。她在与爷爷、舒敏或吴庄的人说起马水清时,总称马水清为“水清”,或称“他”,很甜美、很自然的一副样子。有时,她在爷爷面前说:“我们家的柿子真是多得不得了。”有时又说:“家里的事也该让他做一些,总不能老惯着他。”
  对舒敏,丁玫的关心无微不至。她对舒敏:“舒老师,你住在这里,就别客气。
  爷爷老了,手脚都不太灵便了,这早早晚晚的,还要求你帮着照应一些呢。你就更不必客气了,该吃的吃,该用的用……“每当她干活,舒敏要来帮忙时,她就总是不让。而有时,舒敏在屋里待着,她却又过来说:”舒老师,帮我抬—桶水,行吗?“
  抬完了水,她总要说—句:“老麻烦你。”
  冬天刚到,她就叫来了—个木匠,将舒敏那间屋子的后窗重新修理了,还给她细心地糊了窗纸。那天舒敏上课去了,等她回来时,她的所有脏衣服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晾在绳子上。爷爷说:“丁玫洗的。”舒敏就像是—位寄居在这里的—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在这里受着很客气的接待和很好的照顾。丁玫有空时,还到舒敏的屋子里去与她说话,大大方方的。丁玫仿佛看出舒敏住在这里心里有点不塌实似的,好几次这样说道:“这房子闲着也闲着,闲着还容易坏呢,你就在这里放心地住着,住到哪一天都行。千万别搬回到小学校里去……”
  看着丁玫进进出出,舒敏很无奈。她是个外乡人,—个柔弱的女子,且又不懂田活家务之类的事情,脑里空空的,什么事情也插不上手,总被隔在局外。她常常觉得很尴尬。
  一天,闲得无事,丁玫晚上来舒敏这里坐了很久。夜很深了,丁玫才告辞出来。
  一推院门,她显得有点害怕似地说:“天真黑!”舒敏说:“你就住在我这里吧。”
  丁玫想了想,说:“好吧。”她返身回来了,跟舒敏也更亲切起来。后来,慢慢地就谈到了她跟马水清的关系。丁玫坐在被窝里说:“他总写信给我。”她问舒敏:“你想看看他的信吗?”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来(我绝没有想到丁玫将马水清的信还留下了两封),递给舒敏。舒敏要看,她却又害羞地不让:“今晚不让看,明天,我不在时你再看。”说着把信放在桌子上,并在上面放了好几本书。
  然后,她用双手托着下巴,用了凝思的神态望着窗户。过了片刻,她说:“我也不知道跟他好合不合适。我妈说,其他什么都合适,就是我大他一岁。”……
  这天,马水清从家里回来就—直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舒敏搬走了。”
  第四节
  寒冬将尽时,马水清的祖母终于去世。像她活着—样,她的死安静得让人几乎没有觉察到。得到消息后,我和马水清—起赶回吴庄。我始终没有敢看一眼这位老人。因此便有了这样—个事实:与马水清交往五六年,去吴庄不下二十次,但她祖母的形象在我的记亿里,却依然是—个空白。只是在她人棺后,我站在她一直卧居的东房门口,看了一眼那间房子,感觉是静谧、清洁,没有一丝衰老病者久卧榻上的气息。当阳光通过窗外积雪,把苍白之光照进房间时,我看到了一架上等的红木大床和古旧但光泽闪闪的被褥。
  对于祖母的死,马水清几乎没有悲痛。
  祖母的葬礼,很自然地被丁玫家中的人一手接过去,帮着办理了,即使马水清在整个葬礼中一直显示着当家主的形象,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倒是丁玫里里外外地走动,做着实际的事务。葬礼从始至终,繁缛而不乱,妥帖周到,亲友宾朋皆无—个被疏忽怠慢,因此,四下里没听到半句怨言。吴庄人说:“丁玫那丫头,能干!”
  舒敏来了,但纯粹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给上海发去—份电报,但马水清的父亲并没有及时赶回。马水清说:“不等了。”
  于是,—行人,就将老人送入坟地。
  爷爷尾随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谁也没有发现他。等他走到墓地时,呈现给他的已是—座黑幽幽的新坟。他拄着拐棍,站在斑驳的雪地里,仿佛灵魂已经飘零。
  我拉着他冷如冰凌的手,将他搀回,—路上,心里在想:他大概也活不久了。
  他说:“林冰哪,你日后要常来吴庄找水清玩。”
  “—定。”我说。
  果然,这年舂上他就病倒了。病倒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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