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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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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着的人真可笑。
  我有片刻的时间,忘记了害羞。
  不远处的大江上,传来了江轮的汽笛声。那笛声仿佛是经过了几个世纪后才传到的,苍茫而悠远。窗外的梧桐树叶沙啦沙啦的,衬托着夜的寂静。一轮硕大的月亮正临窗口,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洒进屋里。
  现在,我的两侧都是呼吸声。我静静地聆听着。在这片青春的熟睡中发出的声音里,我发朋孩与女孩的呼吸声竟然是那样地不同。男孩的声音是粗浊有力的,显得有点短促,让人有点不放心,其间总夹着—些杂音和压抑住的叹息,加之睡梦中的—些放肆的动作,显得缺少了点教养。说心里话,我不习惯听这样的呼吸。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熟睡后的声音:大概也是很不像样的?
  女孩的呼吸是温柔的细长的,几乎是无声的,像秋天树叶间晃动的阳光,又像是薄薄的流水。这种声音神秘而可爱,并令人神往。
  我感觉到陶卉也已入睡。我屏住呼吸听了一阵,认定她确实已经睡着之后,才慢慢地、试探着将自己的身体放平——我的一侧肩膀已经被压麻。这样,我的左耳离她的呼吸声更近了。我的左腮觉察到了一团似有似无的热气。她的呼吸声均匀而纯净,比其他任何—个女孩的呼吸声都要细长,犹如春天寂静的午间飘飞着的一缕游丝。偶尔也会有微微的喘气,但总是很,陕又恢复到一种平静的节律上。她睡着,但,是睡在梦里——无邪而明净的梦里。呼吸间,她的唇里、鼻子里散发出一种来自她体内的不可言说的气息。
  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直觉得脸滚烫滚烫的。
  我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和她身体的温热。她有时会咂巴咂巴嘴,像摇篮中的婴儿于睡梦中的咂嘴。这声音就在我耳边。我向马水清紧紧地靠去,像躲让着慢慢浸过来的水。
  月亮越来越亮。当我把眼珠转动到一边时,我看到了陶卉的面孔。我看到了,从未有过如此真切。平素我是不敢打量女孩的面孔的。因此所有女孩在我的头脑里都是—种轮廓,一种大概的印象与感觉。她的脸泛着乳白色的亮光,脸的一圈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她的一只眼睛在鼻梁投下的阴影里,而靠我的那一只眼眼却在月光里静静地十分清晰地显示着。它自然地闭合着,只有弯弯的二道黑线。有时,它会微微地抖动一下。薄薄的微红的嘴唇,此时也闭合着。
  她大概觉得有点热了,用手将被头往下推了推,于是露出了两个肩胛。当我看到一件印着小朵粉花的布衬衫时,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怕人听出来,我便将嘴张大。
  我的心跳得很凶,很有力。我觉得我的被子下仿佛有一颗一伸一伸的拳头,不住地将被子顶起。我痛苦地闭着双眼。
  我从心底里盼望着天亮。然而夜却是—寸一寸地缓缓移动;我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一种承受不了的感觉。
  我想小便,但不敢动弹,只好憋着。我尽量让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我两侧的人越睡越沉。我又羡慕他们,又嫉妒他们。
  江上又有汽笛声。
  我终于感到了困倦,紧张的躯体开始慢慢松弛。睡意开始漫上来。我从心底里感激它终于到来了。它越变越沉重,害羞便渐渐地变得没有力量。不—会儿,我便觉得脑子朦胧起来。然而,就在我即将进入睡眠状态时,熟睡的陶卉向我侧过身子,并将一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胳膊在空中挥动过来时,衣袖已滑落到臂根部,因此,搭放在我脖子上的胳膊是一只赤裸的胳膊。我闭着双眼,几乎快要窒息过去了。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如同急促的鼓点—般。
  陶卉却很舒坦地保持着这样—个姿势,仿佛要将这种姿势一直持续到天亮,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我渐渐镇定了一些。嗡嗡的脑袋也渐渐静寂下来。直到此时,我才对那只胳膊有了清晰而细微的感觉:光滑、细腻、柔软,凉丝丝的像块绸布。月亮生物特别地亮,这只自然弯曲咖腑清清楚楚。我承认,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如初出水面的鲜藕般的胳膊。
  我不可能入睡,除非她将胳膊拿开。
  她的胳膊突然地颤动了一下,但又停止了,仿佛她是突然醒来,在疑惑着她的胳膊此时究竟搁在什么地方。我很快感觉到,她真的醒了,并知道了自己的胳膊现在何处。她的胳膊微微发颤,然后极轻极轻地抬起来。她以为我睡着了。我也想使她相信我真的睡着了,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便轻轻地打着鼾,并在嘴里发出糊里糊涂的梦呓。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我完全能够感觉到她的胳膊在离开我的脖子后,她是突然地将它收回被窝里去的。
  我依然轻轻地打鼾。
  当我再微微睁开眼睛时,我发现陶卉穿上了外衣,坐在被窝里。她不敢再睡了。
  我在心底无由地产生了一股歉意和不安。
  我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
  陶卉早早起床了。为了使她相信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故意在很多人已起床之后还呼呼大睡。
  起床期间,有两个发现:—是低我们—个年级的那个男生尿床了。尽管他想掩饰(他唱着“世界是你们的”),但无济于事,因为大家除了闻到了浓烈的尿臊味外,还看到了被子上的一块脸盆大的湿痕。二是—个男生突然惊讶地对—个正在叠被子的女生尖叫起来:“不得了啦,你被子上有一块血!”那女生立即将被子合上,而那个男生却还在叫:“血!血!”邵其平走过来,在那个男生后脑勺上猛一击,“出去!”后来几天,那个女生一直低着头。
  我就是在那个男生的尖叫声中趁机“醒”来的。
  这—天,陶卉—见到我,脸就忽地—下红起来。我装着没有看见,装着不知夜里的情况,与马水清他们打打闹闹地玩。
  第三节
  整个江北世界的人仿佛都涌到了南通,并且都要过江。南通城的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像排列在罐头里的竹笋。城都快撑破了,但城外的许多条通道上,却还有队伍源源不断地开来。
  我们在南通滞留了三日,才得到一张集体船票。
  轮船码头上翻滚着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我要过江去!过江去!”仿佛身后偌大—个世界,将会于不久的某—时顷刻塌陷下去,他们必须不顾一切地登上那只巨大的白色江轮。
  江水滔滔,那艘没轮稳如岛屿地停泊于江边。江上天空一片迷茫。
  这江边既给人绝望的感觉,又使人觉得前方有无限的希望。
  歌声被喊叫声代替了。其间还夹杂着哭叫声。那些旗帜在空中乱舞,有时成为打架的武器。随着江轮拉响的沉重的汽笛声,人群更为紧张地往江轮挤去。
  我们混杂在人群里,不—会儿工夫就被冲散了。我听见邵其平在大声叫着:“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上了轮船后,在大烟囱下集合!”那意思是,在上轮船之前就各人顾各人吧。随即,我听到鸟鸣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其中—个声音就是在离我丈把远的地方发出的。然而,我很难搞清楚究竟是谁在吹那瓷鸟。我也吹响了我的瓷鸟,向他呼应着。我们双方不停地吹着。在这陌生的人群里,这鸟鸣声使我少了几分惊慌。起先,我们的鸟鸣声里还有着寻觅伙伴的焦急,呼应一阵之后,我们的心塌实了,鸟鸣便变成了一种互相都能领会的唱答。在这混乱的人群里,我们居然获得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情趣,心里很快活。但过了不—会儿,那个鸟鸣声便渐渐地离去了,并且越来越远。我从那鸟鸣声里感觉到他对这种分离是多么地慌张。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副眼中充满无望和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再也听不到—声鸟鸣了。我独自将那瓷鸟吹了一阵,见毫无呼应,自觉无趣,心里又想着别让自己被耽搁在码头上,便把瓷鸟揣进怀里,集中精力往江轮靠近。
  凭着天生的机灵劲,我像一条泥鳅在人与人的缝隙里敏捷地向前钻着。我的四周,是浓烈的汗臭味。我自己也流汗了,汗水淹痛了眼睛。鞋几次被踩掉,我几次弯腰提鞋,几次差点被踩倒。挤到后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身体疲软地夹在人群里,张着大嘴吸气,被动地由人群将我一步一步地向江轮推去。
  我当然登上了江轮。上去之后,我就拼命地往上钻,一直钻到最上层。当我扶着栏杆往江边看时,只见人潮还不停地往江轮涌动。我卸掉铺盖卷,敞开衣服,让江风吹着。居高临下,俯瞰人流,我心中满是自豪,觉得自己比别人能干。
  往江轮的活动舷悌突然关闭了——江轮已经超负荷,不能再继续载人了。不—会儿,江轮在汽笛中缓缓离开了码头。
  望着无数条挥动的胳膊,我突然紧张起来:马水清他们不知登上了江轮没有?
  于是我掏出瓷鸟,一边吹着,—边往大烟囱下匆匆挤去。
  大烟囱下站了许多人,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油麻地中学的人。我就像要被人杀了似的大声喊叫起来:“邵老师!——”‘“马水清!——”没有回答。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只离了鸭群的鸭子,独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中——当它环顾四周,在水面上乱转—气依然不见鸭群的踪影时,便—动不动地浮在了水上,只是一声接—声地叫着。我也—声接—声地叫着,叫着邵其平,叫着马水清,叫着谢百三、姚三船、刘汉林,甚至在最后一个叫到了陶卉。
  几个大学生被我叫烦了,冲着我嚷:“你碱叫什么?!”
  我不喊了。将铺盖卷放在甲板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呆头呆脑地望着那一条条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腿。
  “也许他们还在下层舱里。”我背起铺盖卷,吹着瓷鸟,在下面的三层舱里来回找着。我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他们准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了。我也顾不得这些,依然顽梗地将那瓷鸟吹下去,直把嘴吹得有点发麻。
  我又重新回到了大烟囱下。我所看到的,依旧还是—张张陌生的面孔我已浑身疲乏,就把铺盖卷放在甲板上坐了下来。我将脑袋伸在两根栏杆中间,失神地望着浑浊的、翻滚着的江水。
  不知是谁扔下一张报纸,只见它在空中飘了很久,才落到了江面上。过不—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在江轮的上空,一条灰黑色的烟带往船艄的方向飘动着,直到与灰暗的云空融和在—起。
  四处茫茫皆不见,江轮仿佛在一片永不能到达彼岸的汪洋中行驶。
  我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当几颗泪珠跌落下去时,我便用朦胧的眼睛追着它们。它们被江风吹得歪歪扭扭的。当我终于不能见到它们时,心便在想:它们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落进江水?
  我让自己的心悲凉起来——这是我二十岁之前最喜爱做的一件事。我被母亲骂了一顿或被父亲打了—顿之后,当我独自—人坐在门槛或河边上时,便会很舒服地品尝这种情感,让心酸酸的,鼻子酸酸的,让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嘴里。然后,我仔细地尝着泪水的咸味。
  现在,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可怜,很惨,是天下—个大不幸的人。我居然哭出声来,哭得泪水汪满眼眶,把不远处—根栏杆看得有柱子那么粗。
  “这个孩子在哭。”一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女的对男的说。
  我这才想起周围有那么多人。我把嘴里的眼泪吞进肚里,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把身子收缩成一团,完全面对着大江。这时,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谓的江猪出现。
  在我的头顶上,也有人在议论江猪。一个人说:“你看远处,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猪吗?”我便往远处看,心里陡生一个惊奇:真是江猪!我盯着它看——看久了,觉得它不过是—个浪头。在我头顶上,也有一个人说:“狗屁江猪,是个浪头!”于是,我心里很失望。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江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在船舷旁“呼呼”地响。几只精瘦的海鸥在船艄后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飞,像江上灰色的幽灵。江轮四周,越来越苍茫了。
  我觉得身上凉丝丝的,心不禁又酸起来。
  许多人开始吃饭,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饿,便伸手到怀中掏钱。
  我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父亲共给我十块钱,还有八块钱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将钱丢了,就像其他同学一样,把大部分钱交给了他,由他代为保存。我把那两块钱掏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口袋里。我只有这两块钱了,是不能花掉的。
  我咽了咽唾沫,用双膝顶住了肚皮。
  我背着铺盖卷,又像个流浪者,在江轮上到处溜达。当我再重新回到大烟囱下时,天已黑了。
  江轮在黑暗中航行,更给人一种无边、无伴、无家可归的感觉。黑夜很奇特。
  人在天一黑时,就有了归家的欲望,就企盼有熟识的人相伴于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觉得凄凉。这种感觉,我曾有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着邵其平他们的出现。
  我坐在铺盖卷上,掏出那只瓷鸟吹起来——这纯粹是出于—种侥幸心理。然而做梦也没有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在船艄方向,有鸟鸣声呼应着!虽然离得很远,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来,连铺盖卷都忘了,一边使劲吹着瓷鸟,—边疯了一般往船艄跑。
  鸟鸣声越来越近。我感觉到对方也正朝我跑过来。
  “肯定是我们的人!”当这—判断在我脑海中生成时,我几乎兴奋得想一头撞在舱板上或跪在甲板上。
  —盏明亮的灯照着通道。
  我看见—个女孩朝我跑来。
  “陶卉!”我停住脚步大声叫了起来。
  同时,我听到她的叫声:“林冰!”
  我们走近了,两人都低下头哭了。
  我哭了一阵,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用衣袖擦去泪水,问:“就你一个人?”
  陶卉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朝我点点头。
  “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被挤到了一群大学生的队伍里,是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把我带到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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