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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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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就找到了—个去处,并在一段日子里,像魂掉在那儿一样粘在了那里——小铜匠傅绍全家。
这原因很简单:他爱玩鸽子,我也爱玩鸽子,并且都玩得很投入。
认识傅绍全,是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那时我玩鸽子已经很上瘾了。一天,我到油麻地镇上粮店买米,听见天空中有鸽哨声,仰脸一看,只见天空有一群鸽子在旋转。那群鸽子越旋越低,然后在镇西头落下了。我忘了买米,朝镇西头跑去。鸽子的叫声,把我引到了傅绍全家——铜匠铺。
我就站在街那边,痴呆呆地望着他家屋脊上一群很漂亮的鸽子。
傅绍全,—个瘦瘦的、高高的、十七八岁的男孩,正在那里。用—把两尺多长的大锉,锉—件什么铜器。那锉装在一副铜匠担子上,一头插在一只圆环里。他把那件铜器搁在担子上,用手抓住安了把儿的大锉的另一头,很有节奏感地锉着。我看鸽子仰酸了脖子,就很着迷地看他耍那把大锉。他只穿了一件带洞的背心,露着两个高高的肩胛。他的脖子很长。此时,他的脸上、脖子上、身上都是汗水,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他似乎从—种劳动节奏中得到了快感,歪着脑袋看着那件铜器在锉下的变化,嘴里还哼唱着。铜屑像夜色下的雪闪着金光,沸沸扬扬地洒落着。不一会儿工夫,那块铜器被他锉成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他放下大锉,拉开担子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把小锉来,对那件铜器很仔细地加工着。终于加工好了,他把那件铜器放到了地上。这时,他抬头看到了我,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家的鸽子。我家也有鸽子。”
他站了起来。
他真瘦,真高,也真平,像一块长长的板条立在那儿。
他走出屋子,望了望屋顶上的鸽子,问:“我的鸽子好看吗?”
“很好看的。”接着,我就滔滔不绝地说我家的鸽子,“我家有二十七只鸽子,一只喜鹊花,三只纯白的,三只白的带黑尾巴,两只雨点……”我甚至把我们家鸽子的历史从开头讲给他听。
他并不厌烦我的罗嗦,还听得很入神。
他叫我到屋里去坐,我便进去了。这时,我发现他家中还有一只鸽子。那是一只黑鸽子,漆黑,头上有一撮毛明显地隆起来。它站在窗台上。他吹了—个口哨,那只黑鸽子居然应声飞到了他的胳膊上。这太有趣了!他用手指着那隆起的头,告诉我:“这叫凤头。”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上了油麻地中学,我常去傅绍全家,一般都是在吃过午饭之后或者是吃晚饭之前。
他家有—个小阁楼,大概是他的母亲住在上面。因为我总是见到他母亲从阁楼上下来或到阁楼上去,而很少见到他去阁楼上。他的母亲总在头上系一根白布条。
我很快知道了:他的父亲,那个老铜匠,在—年多之前去世了。我随父亲到铜匠铺配钥匙时,见过他的父亲。很高,很瘦,很平,也是一块长长的板条。那天,第一次见到傅绍全,他站起来时,我就马上知道了他是老铜匠的儿子。
这段日子,我除了去学校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都泡在铜匠铺里,与傅绍全待一块儿。
第二节
细想起来,我迷恋铜匠铺,除了因为傅绍全爱玩鸽子之外,大概还因为一种手艺——铜匠手艺。一九九—年的春天,当我读到我的学生小蔡写的一篇文章《诗人——一种手艺人》时,就大为欣赏,并同时回味了我的这段光阴。
想想吧,铜匠铺,—个铜匠铺呀!
我坐在—张小矮凳上,兴趣很浓地欣赏着—切。一副铜匠担子,每头的担子上,各有五层长长的窄窄的抽屉。那抽屉十分精致,抽屉与抽屉之间,细看时,才可见—条细缝。每只抽屉上都有—个被手磨得金光闪闪的铜环。用食指勾往铜环—拉,小抽屉便油滑滑地拉开了,里面盛了各种各样的很精巧的工具。—层层的抽屉打开来,你可以找到几乎是这个行当应有的所有工具。工具是极奇妙的,它可以使人的心意得到全部的满足:要一块铜片成为锐利的,它就成为锐利的;要一根铜管弯曲下来,它就弯曲下来……工具实现了人的意图,把世界做成了人所希望的样子,甚至做成了人想像不到的样子。现在我还有收藏和使用小工具的癖好,大概就是在这铜匠铺里落下的根。那时,每当傅绍全拉开一个抽屉时,我都会伸长了脖子往里望,像看一个打开的宝盒子。当我们相处到他能同意我亲手去拉那些个抽屉并可以使用那里面的工具时,我十分快活,将学校,将无聊,全部忘在了脑后。我沉浸在使用工具的喜悦之中。
地上还有一大—小两个铁砧,两头尖尖地弯起,形像像圆宝。大的器物放在大铁砧上敲打,小的器物则放在小铁砧上敲打。还有—个更小的,放在担子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很像—个工艺品,—些很精巧的器物,就放在它上边敲打。敲打的是—把极小的锤子,敲得极有分寸。地上的那个砧子,把泥地磨出一个个坑来。因此,在傅绍全家坐凳子,总要试上好几次,凳子才能勉强平稳地放好。敲打—个铜片,或敲圆一只铁壶,就听见丁丁地响,响得让人心欢欢地跳。傅绍全敲得很熟练,很优雅,总有节奏和轻重变化。就听—会儿声大,—会儿声小;—会儿急急地下锤,得得得的如雨点儿,—会儿悠悠的,一锤是一锤。
还有—只总是烧着的小炉子。有一只风箱与它相联。有些东西要在火中烧熟了(烧红了为“熟”)才容易改变形状。傅绍全将它们埋进炉膛深处,然后拉起风箱,那炉中本来犹如死灰的炭便慢慢地有了生命,不一会儿竟然旺盛甚至张狂起来,火焰明亮纯洁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那炉中的金属看着看着红了,到后来,它自身仿佛也通体燃烧起来,红艳艳的,十分好看。傅绍全—见它熟透了,就用铁钳稳稳夹住,突然取出。这种时刻,他的动作变得极迅速,一手用钳子夹住在砧上翻转,一手用锤子去一个劲儿地敲打,眼见着就能把—根粗粗的金属棍敲成一支细细的金属条,或把—个金属块敲成一张薄如纸的金属片,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做不出来的。傅绍全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好看,尤其是他浇铸的那种取暖的小铜炉,小小的,真是精巧。炉盖不紧不松,上面的眼儿圆圆的,分布得极均匀。冬天,女孩用它取暖,真是不错。
焊锡也很动人。扁扁的一块烙铁在炉中烧好后,被夹出来,在锡块上蘸—蘸,蘸熔了—些锡,粘住了挪到焊接处,有时会滚下一串锡水来,亮晶晶地在地上滚,等凉了就会成为一颗珠子。
亮晶晶在地上滚——这形象太生动了!
傅绍全修理锁呀什么的,很神奇。一把锁送来了,钥匙丢了,是从门上或抽屉上敲下来的。傅绍全将一根很软的金属条插进锁眼,试着这么一捅,锁开了。送锁的人粲然一笑。然后,他用那把大锉在锁背上—锉,露出埋弹子的眼儿。他用—把锥子挖掉了一眼—眼的封锡,磕出弹子和细弹簧。他看清楚了,就去锉钥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那钥匙上的牙儿与这弹子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只见他把弹子与弹簧重新放回眼儿里,用一根细锡条盖住,用小锤敲一阵,把口又封上了。他把锁与钥匙交到锁的主人手上,主人一插钥匙,一拧,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咯嗒”,锁打开了。
手艺真迷人。手艺以及喜欢手艺,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难怪小孩从小就喜欢小工具,喜欢拆卸—个什么东西或制造—个什么东西。手艺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看到了“世界是可塑的”这—本质。我的学生小蔡将诗人看成是手艺人,不是贬低诗人,恰恰是将诗人捧到了应有的位置上。他能使诗人们意识到自己职业的性质与职业的美感。小蔡至少从形式上真正理解了诗。一想到铜匠铺,我就觉得小蔡的这种现代主义的解释,是很妙的。
真的,我很喜欢闻这铜匠铺的锈味和青铜的气味。
总之,这段时间里我迷恋上了手艺。这学校大概是办不下去了。再说,我也不喜欢念书,我萌生了学手艺的念头——就学铜匠。我要浇铸出一把把小铜铲子、一把把小铜勺,然后将它们挂在架子上,挑起来走村串巷,让那些金属互相碰撞,发出犹如寺庙上的风铃在清风中发出的清脆悦耳的丁当声。
学校毫无吸引力,我天天坐在铜匠铺里。我参与了手艺。遇到需要不停地奋力锤打的金属,傅绍全就给我一把锤子,他—下我一下地轮番锤打。我也很自然学会了将锤子脱离被锤打的物件,而让它落于铁砧,让它自然地跳动,发出一串好听的声音来。
对面理发店的驼背卓四说:“傅绍全收了—个徒弟。”
第三节
在我天天泡在铜匠铺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常到傅绍全家来。
这个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来了,就上阁楼。
他五十多岁,身体远比这地方上的—般人高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头发非黑非白,而是深灰色的,其间夹杂着一些花白的。他的脸色很红,有少许紫色的老人斑。眼珠很黄,眼中总是网着一些细的血丝,神态威严,并叫人有点惧怕。
他上阁楼后不久,那阁楼就会“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能响很久。那声音—会儿很有规律地响,—会儿又变得亳无规律。有时,吱呀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嗵,嗵”的撞击声。阁楼的楼板很老了,这会儿颤颤的,让人担忧。有时,这阁楼还很摇晃起来,像遭了飓风的小船在大海上颠簸。经过—阵这样的颠簸之后,阁楼突然停止了颤动,像船泊在夜色下的港湾里。
我不知傅绍全听到了吱呀声没有。因为每当那个男人上了阁楼之后,他就会唤了那只黑凤头,叫上我,去野外放飞鸽子去了。这种声音,是我来找傅绍全,他不在,我坐在小凳上等他时听到的。
我几次看到过那男人走下阁楼来。那神态与上阁楼时不一样,仿佛是从浴池里浸泡了很久之后走出来的,头上热气腾腾的,既轻松又疲惫的样子。
回家时,我在饭桌上说:“有个男的,常去小铜匠家。”
父亲说:“那是霍长仁。”
“霍长仁?”这个名字在我的心头上猛地一震。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霍长仁。霍长仁的名字在这一带家喻户晓,并且人们在一提到这个名字时,就立即会感到一种威慑,眼前顿时会出现—个用大刀砍伐人头的形象。他曾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距离油麻地小镇四里地的河边上,一口气砍了十—个土匪的人头。据目击者说,霍长仁砍人头时,没有一丝慌张。在捆绑住的那个家伙后面站定,双手握住刀把,然后将上身向右侧旋转,突然大刀在空中画—个闪亮的银弧,人头就砍落下来。杀了十—个人,手上没沾—滴血。一九九三年十月,我在日本东京讲学,一天晚上看电视,当看到里面有—个具有绅土风度的西洋人在演示教练打高尔夫球的姿势时,我莫明其妙地想到了霍长仁杀人的情景。
霍长仁在我的记亿里也留下了一丝凶狠的感觉。留下这种感觉倒不是因为他—口气砍了十—个人头,而是因为与这件事相连的—个细节:他砍到第十—个人头时,已气力不支,手腕乏力,动作变形,一刀下去时,未砍到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肩膀上。当时,云彩正遮住月亮,也看不清砍杀的情况,见那人扑倒了,他也就收了刀。
清晨时,被杀者的家属来收尸,第十—个挨砍的居然还有一口气。家里人没吭声,只是大哭,将他弄回去,然后转移到几十里外的—个亲戚家中,请来医生包扎、上药,居然活下来了。但不久就走漏了风声。那人又被捉住了。霍长仁没等到天黑,大白天,就在油麻地镇上的桥头,将那只侥幸存下的脑袋—下就砍了下来。人们看到,那只脑袋南瓜一样滚到了河里。
霍长仁本可以当大官,但没有当——他得了心脏病(还有其他病)。他拿了这地方最高的工资(十五级,比镇长杜长明还高两级),在家养病。他除了享受这地方上的干部能享受的一切,还享受县民政部的一系列特殊待遇。虽然不当官,但说出去的话,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很有威力。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的早上,杜长明都要领一群镇干部去向他拜年。
我问父亲:“他去小铜匠家干吗?”
母亲用筷子打我的脑勺,“不准瞎问!”
我反而似乎知道了什么。那天,眼前总是出现傅绍全妈妈的形象:四十多岁,很瘦弱,脸色有点苍白,头发很黑,眼睛很大,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见人总是往后捋一下头发,朝人微笑,说话时,可见一颗小小的金牙,总是—副温柔的样子。她常在阁楼上待着,只是在烧饭或洗衣服的时候才下楼来。有时,她把她最小的十一岁的女儿小莲子拉到门口,在日光下给她梳头。梳头之前,她总要在小莲子的头上捉一会儿虱子,那一双手也很苍白。
好几次,我被地留在了她家中与傅绍全他们兄妹四个一桌子吃饭。
这天,我和傅绍全在外面玩了好几个小时的鸽子。我们把鸽子赶起来,让它们飞上天,不让它们落下来。他们在镇子的上空盘旋着。当鸽群引起了镇委会大礼堂上秦启昌养的那群鸽子时,这次的放飞达到了高潮。两个鸽群在空中互相盘旋,互相交叉,—会儿同向,—会儿逆向,—会儿止,—会儿下,在空中做出许多花样。
后来,它们终于飞倦了,秦启昌的那群鸽子先落了下去,紧接着,傅绍全的这一群也一只一只地相继落下。
我们很尽兴地回到了铜匠铺。
“快点干活,过一会儿,北堡的—个人要来取锁。”傅绍全一回到家,就坐到凳子上。
就在这时,我极敏感地听到了阁楼的吱呀声。我抬头去望阁楼,见阁楼又在打颤。
有一阵,傅绍全—直低着头,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好找,只是不想抬起头来。
吱呀声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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