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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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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而“特殊关系”是何含义则无人知晓。于是他被上司叫去房间询问实情。在殖民
地社会,传闻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你同羊之间真的有了特殊关系?”上司问。
  “有了。”羊博士回答。
  以下是两人问答内容。
  Q.特殊关系可是性行为?
  A.不是。
  Q.解释一下。
  A.是精神行为。
  Q.不成其为解释。
  A.找不出合适字眼,大概接近所谓灵交,我想。
  Q.和羊进行灵交?
  A.是的。
  Q.就是说一星期下落不明里你和羊灵交了?
  A.是的。
  Q.你不认为这是擅离职守行为?
  A.我的职守是研究羊。
  Q.灵交不能视为研究事项,以后要注意。你可是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帝国大学农学
系毕业的,进入农林省后也表现出色——可以说,是将来担负东亚农政重任的人物。这
点你应该认识到。
  A.明白了。
  Q.灵交的事忘掉!羊不过是家畜。
  A.忘掉是不可能的。
  Q.解释一下原因。
  A.因为羊已在我体内。
  Q.不成其为解释。
  A.没办法再解释。
  1936年2月,羊博士被召回国内。几经询问后,那年春天被安排在农林省资料室。
工作是编写日录,整理书架。一句话,他被逐出了东亚农政的中枢。
  “羊从我体内离去了。”当时的羊博士对要好的朋友说,“但它曾经在我体内。”
  1937年,羊博士从农林省辞职,利用他曾主要负责的日满蒙300万只绵羊增殖计划
获得的农林省民间贷款,去北海道养羊。羊56只。
  1939年,羊博士结婚。羊128只。
  1942年,长子出世(即现在的海豚宾馆老板)。羊181只。
  1946年,羊博士的绵羊牧场被作为美国占领军演习场接收。羊62只。
  1947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1949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1950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1960年,长子在小搏港绞断手指。
  1967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1968年,“DOLQHIN HOTEL”开业。
  1978年,接受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只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
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只手指,脑袋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
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
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
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
我。”
  “肯定不是诚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
明确他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瓦瓦潮乎乎的。电灯若明若暗,拐
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
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
次,仍无回音。敲第3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讨厌!”里面传出语声,“讨厌!”
  “我们就羊的事向您请教来了。”
  “滚一边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73岁来说,声音相当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接见一下。”我隔门喊道。
  “羊没什么好说的,混账!”
  “还是应该说的,”我说,“关于1936年不见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后门霍地打开,羊博士站在我们面前。
  羊博士头发很长,雪一样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挂在眼前。身高1。65米左右,体
格健壮。脸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场跳台般的角度挑衅性地从脸中间突向前去。
  房间里荡漾一股体臭。不,那甚至不能称为体臭。在越过某一临界点之后,便已不
再是体臭,而同时间、同光融为一体。宽大的房间里逼厌地堆满书籍,几乎见不到地板。
书大多数是用外语写的学术著作,哪一本都满是污痕。右边靠墙有一张沾满污垢的床,
正面窗前安放着大大的硬红木写字台和转椅。台面收拾得比较整齐,书上压一个羊形玻
璃镇纸。灯光昏暗,唯独落满灰尘的台灯把60瓦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衬衫和黑色对襟毛衣,下面穿一条几乎没了形状的人字呢肥筒裤。
灰衬衫和黑对襟毛衣在光线作用下成了白衬衫和灰对襟毛衣。说不定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羊博士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用手指示意我们坐在床上。我们怕踩响地雷似的跨
书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实在很脏,我真担心自己的牛仔裤永远沾在床单上移动不得。羊
博士在台面交叉着十指,凝目注视我们。手指连关节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
白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只见羊博士拿过电话,对听简吼道:“快拿饭来!”
  “那么,”羊博士说,“你们是来谈1936年不见的羊来了?”
  “是的。”我说。
  他“唔”一声。接着用手纸很大声地擤了把鼻涕,“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都想。”
  “那,先说好了。”
  “我知道1936年春从你身上逃走的羊那以后的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说你知道我42年来不惜一切代价到处寻找的东
西?”
  “知道。”我说。
  “瞎说吧!”
  我从衣袋掏出银打火机和鼠寄来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长毛的手拿起打火机和照
片,对着台灯光审视了很长时间。沉默如粒子在房间飘移。厚重的双层玻璃窗把城市的
噪音挡在外面,只有旧台灯的“嘶嘶”声使得沉默更显滞重。
  老人看完打火机和照片,“咔嗤”一声关掉台灯,用粗手指揉着双眼,简直像要把
眼球揉进头盖骨里。手指拿开时,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红又浑浊。
  “抱歉,”羊博士说,“一直给蠢货们包围着,弄得我再不相信人了。”
  “没关系。”我说。
  女友莞尔一笑。
  “你能想象光有感念存在而表现手段却被连根拔除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吗?”羊博士
问。
  “不明白。”
  “地狱!唯有感念团团打着旋涡的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线生机的十八层地狱。
而那就是我42年来的生活。”
  “因为羊的关系?”
  “是的,是羊的关系。羊把我抛弃在那种状态中。那是1936年春天的事。”
  “从农林省辞职是为了找羊?”
  “当官的,全都是混蛋。那些家伙根本不懂事物真正的价值,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
那只羊具有的重大意义。”
  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饭菜送来了。”
  “放下!”羊博士吼道。
  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咣啷声,随即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女友开门把饭菜端到羊博士
的写字台上。托盘上放有给羊博士的汤、色拉、面包卷和肉丸子,以及两杯给我们准备
的咖啡。
  “你们吃了?”羊博士问。
  “吃过了。”我们回答。
  “吃的什么?”
  “葡萄酒炖乳牛。”我说。
  “炸虾。”她说。
  羊博士“唔”一声,然后喝汤,嗑嗤嗑嗤嚼油炸面包块,“对不起,边吃饭边说好
么?肚子饿了。”
  “请请。”我们说。
  羊博士喝汤,我们啜咖啡。喝汤时羊博士总是盯着汤碗喝。
  “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情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年说
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附近
调查放牧情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洞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问我可不
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梦。”老人咯
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种类
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
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
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内。
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肉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方和
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版的书上
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羊一
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个地方;
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一来
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上司不满
意这个,把我贴上‘精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肉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交流当中没学到任
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肉自产自足这个
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离时间的结论。
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勃,
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干?”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想想
成吉思汗干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干并选在日本干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洞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把它
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有办
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他身
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狱!
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情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后成
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情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但以提
供中国大陆情报网为交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控制了日本
战后政治、经济、情报的阴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春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羊一
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情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嘛!
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有求于他
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把我作为交通
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主。
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具体
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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