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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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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的生
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
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不来。不认为
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无聊
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18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京。大
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3年前染指PR①
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识,4年前
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40支,死活戒不掉。
有3套西装6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500张。爱拉里·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
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传广告。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9分20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钟就
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相反
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大致
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鱼酱。
“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是同
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
里边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
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刚才也说了,一言难尽。但正如尼采讲的那样:在无聊面前即使神也会卷旗而去。
如此而已。”
我们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浇了调味汁,我多吃了块面包。在主食吃完前,我
们各自考虑别的事。碟盘撤下,吃罢乌饭树浆果雪糕,蒸馏咖啡上来,这时我点燃一支
烟。烟雾在空气中略一仿惶,即被换气装置吸了进去。天花板扩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协
奏曲。
“想再听你讲一下耳朵。”我说。
“你想问的,是不是问我的耳朵有没有特殊能量?”
我点头。
“这点希望你自己确认,”她说,“即使我就此对你说什么,也只能诉诸极为有限
的形式,而且我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再次点头。
“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罢咖啡说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样是否真的
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将后悔。”
“为什么?”
“因为你的无聊或许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顽固。”
“没办法。”我说。
她隔桌伸过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还有一点:一段时间里——往后几个月—
—不要从我身边离开,可以?”
“可以”
她从手袋取出黑色发带,街在嘴上,两手捆抱似的把头发拢去脑后,一转打个弯,
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她。口干得沙沙作响,身体任何部位都出不来声音。白石
灰墙壁刹那间仿佛迎面涌来。店内说话声餐具相碰声变成一抹微云样的东西,又重新复
原。涛声传来,有一种撩人情思的黄昏韵味。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我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
间里感受到的极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强挤出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嘛!”她说。
2.关于耳的开放
“就是嘛!”她说。
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
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
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
在时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过一口气来。
“知道的,”她说,“这就是耳开放时的状态。”
几个客人回过头,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的餐桌。来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
没有人说话,一句也没有人说。唯独音乐磁带的走带轴在缓缓转动。
她从手袋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我赶紧用打火机点燃。
“想和你困觉。”她说。
于是我们困了。
3.关于耳的开放(续)
但是,属于她的真正伟大时代尚未到来。此后只断断续续露了两三天耳朵,她便再
次把那奇迹般的辉煌造型深深藏进发底,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觉上简直像3月
初试着脱去风衣。
“还不是露耳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没什么关系的。”我说。藏起耳朵的她也相当动人。
有时她也出示耳朵,但几乎都在同交欢有关的场合。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欢好像有一
种无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用语言表达
不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和别的男人困觉时不亮耳朵?”一次我问她。
“那当然,”她说,“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还有耳朵。”
“不露耳朵时的性交是怎么一种感觉?”
“非常义务性的。就像嚼报纸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出。不过也可以,尽义务也不算
坏。”
“但露出耳朵时要厉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来嘛,”我说,“没什么必要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脸,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的确,我很多事情都一点也不明白,我想。
不说别的,她为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为我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拥
有特殊优势或不同之处。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非常简单,”她说,“因为你需要我。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别人需要你呢?”
“至少现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
“为什么我老是那么认为?”我试着问。
“因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说得很干脆,“另一半还留在那里根本没动。”
“唔”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无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这么觉得?”
“就算那样,我剩的那一半也没你耳朵那么闪光。”
“也许,”她淡淡一笑,“你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带笑意把头发撩起,解开半袖衫的纽扣。
夏日接近尾声的9月一个下午,我没去上班,躺在床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一个
劲儿想鲸的阴茎。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
无人影。鲸的阴茎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阴茎的意义。
接着,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但我连她有没有筒裙都已无从记起。唯独筒裙搭在厨
房餐椅那片虚幻的依稀的画面紧紧附在我的脑际。它到底意味什么我竟也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长期以来我一直作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活过来的。
“喂,你不穿筒裙的?”我别无深意地向女友问道。
她从肩头扬起脸,以茫然的眼神看我。“没有啊。”
“呃。”
“不过,要是你觉得那样能更顺利的话……”
“不不,不是的,”我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用不着顾虑哟!出于工作我已经习惯这个了,半点都不害什么羞的。”
“什么都不要,”我说,“光你这耳朵就足够了。别无他求。”
她兴味索然地摇下头,脸伏在我肩上。约15秒后,再次抬起脸来。
“对了,再过10分钟有个重要电话打来。”
“电话?”我的目光落在床头黑色电话机上。
“是的,电话铃要响的。”
“知道?”
“知道。”
她把头枕在我胸口吸薄荷烟。稍顷,把烟灰磕在我肚脐上。她噘起嘴往床外吹了口
烟。我用手指夹她的耳朵,感触妙不可言。脑袋昏昏沉沉,各种无形的图像时隐时现。
“羊,”她说,“很多羊和一只羊。”
“羊?”
“嗯。”
她把吸了约一半的烟递给我。我吸一口戳进烟灰缸碾灭。
“冒险即将开始。”她说。
过了一会,枕边电话响起。我看她一眼,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铃响过4遍,我
拿起听筒。
“马上到这里来好么?”我的同伴说,声音紧张得很,“事情至关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来就知道了。”他说。
“不就是关于羊的事吗?”我试着说道。本不该说的。听筒如冰河一般变冷。
“何以晓得?”同伴问。
总之,寻羊冒险记就这样开始了。
第四章 寻羊冒险记Ⅰ
1.奇妙来客·序
导致一个人习惯性大量饮酒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原因虽多种多样,结果却大同小异。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个快乐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点抑郁,而1978年夏天
则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样,放在门拉手上的手变得笨拙起来。一如多数嗜酒者所表
现的,脸色正常时的他纵使不能说头脑敏锐,也可谓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认为他
是个正人君子,纵然算不得头脑敏锐。他本身也这样认为。所以才饮酒。酒精一进入身
体,他便觉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这一认识完全融为一体。
当然,起始很顺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间出现微妙的误差,这微
妙的误差不久又变成了鸿沟。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进得过于神速,连他自己都追赶
不及。此乃常有的情况。问题是一般人都不认为自己本身属于此类情况。不敏锐之人尤
其如此。为了重新找到业已失却的东西,他开始在酒精的迷雾中彷惶,形势每况愈下。
但至少现在,在日落之前他还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几年注意在日落后不同他见面,
因此起码对于我来说他是地道的。诚然,他日落后不地道这点我是心中有数的,他本人
也清楚。我们对此概不谈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们依然合作得很好,不过已不再是
以前那样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说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怀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学
时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边看这样的人变得不地道,对我是很难过的事情。然而归根
结底,所谓年纪大了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到事务所时,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为止,他还是地道的。但毕竟同样
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这样,我势必离开事务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调机喷气口下一边吹汗,一边喝女孩拿来的冷麦茶。他一言不发,我也一
声不响。午后强烈的阳光如带有梦幻意味的飞沫倾泻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铺展着公园的
绿色,可以看见人们在草坪上悠然躺着晒太阳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圆珠笔尖戳着左手
心。
“听说你离婚了?”他开口道。
“都离两个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阳镜,眼睛有些作痛。
“因为什么离的?”
“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说,“还没听说有不是私事的离婚。”
我默不作声。不触及各自私事是我们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过多地刨根问底,”他辩护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来着,对我也算是
个震动。再说,以为你们一直处得很好。”
“是一直处得很好,并非吵着闹着分开的。”
同伴满脸困惑,沉默下去,继续拿圆珠笔尖往手心戳个不停。他身穿深蓝色衬衫,
打一条黑领带,头发齐整整过了梳子,一并漾出花露水味儿和洗发水味儿。而我身上是
带有斯努皮怀抱冲浪板图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旧牛仔裤,脚上是沾满泥巴的网球鞋。
无论谁看都是他显得地道。
“记得我们和她三个人工作时的事吗?”
“历历在目。”我说。
“那时够开心的啊!”同伴说道。
我从空调机前离开,走到房间中央在瑞典进口的软乎乎的天蓝色沙发上坐下,从待
客用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波尔莫尔”,用颇有重量的台式打火机点燃。
“你是说?……”
“一句话,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你指的是广告和杂志?”
同伴点下头。想到他开口之前肯定相当苦恼来着,心里有些不忍。我掂了掂台式打
火机的重量,转动螺丝调节火苗长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机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忆一下,事情本来就不
是我找来的,也不是我提议干的。是你找来是你提议的,对吧?”
“一来情理上不便拒绝,二来当时正好闲着无事……”
“钱也赚了。”
“钱是赚了。事务所也因此换成大的,还增加了人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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