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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滇西刀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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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成说,进来喝茶吧,我已经好多年没聊天了。睡觉没关系,我有现成的充气帐篷,麦姑娘两口子睡在里面够宽敞的。
第四部分第35章(1)
哑姑名叫阿玉,走时怀了我的孩子。孩子若是活着,现在已经二十五六了。
该死的人死了,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他狗改不了吃屎,该死。
我以为我能幸福,我以为阿玉再也不会走,她曾经给我在地上画了个“家”,她的意思是说要和我成个家。
我为了娶她,攒下了所有我能攒下的钱。
这个房子也是我盖的,盖了,被大雨浇塌方了,再盖,又塌方了,我一共盖了四次。
我对阿玉说,我不能回家了,就留在滇西好不好?阿玉给我竖了大拇指。
我以为都平静了,我以为我能从此平静生活了,我在泼水节那天下山,我想阿玉一定也忙着过节,我应该和她一起过她们傣家的节日。
我下山的时候阳光明媚,我回来的时候,却大雨瓢泼。
那个泼水节我记得太清楚。
那个泼水节我下山,并没带着刀。
阿玉的家不是在盈城,那只是盈城郊外的一个小镇子。地方小,脸熟,人们都还认得我。满街上都是欢闹的人群,连那些北方来的知青也加入了热闹,被泼得湿淋淋的。可我的身上没有半点水星儿。傣家不吝啬水,傣家姑娘们也不吝啬色相,几乎每个人的衣服筒裙都被水打得紧紧贴在身体上,大胸脯圆屁股,满街风景满街欢笑。但我走过的时候,欢笑声和水声都停止住了,相熟悉的几个知青竟然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竟然没一个上来和我打招呼。
那时,我上山不到两年时间。
我背了个人人不容忍的罪名,我拐走了傣家姑娘。
那是一九七几年?我最迷糊的一年啊,那年应该是我父母蹲监狱的第四年,应该是我20岁的那一年,也是我真正恋爱的一年。
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后老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们为我停顿了音乐和舞蹈,在小镇本来热闹的街道上给我让出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待我走过这条“人缝儿”,泼水节的节目又在继续——突然我想,我,融不进傣家。
我站在阿玉家的门口,她家门口也有满地的水印,甚至有点泥泞。
她端着一箩米出来的时候看到我站在门口,一下子笑容满面,放下米,扑了过来。
她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贴紧我的胸口,就这样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但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却顷刻间聚集了很多人,很多身上湿漉漉的傣家男人女人和老人。阿玉没看见,也听不见,我低头看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满足,连眼睫毛都安详得一动不动。
那是70年代啊,当街拥抱是西洋景,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事情,但阿玉闭着眼睛,她不知道身边站着越来越多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群里没有汉人。
我推了推仍在陶醉的阿玉。
阿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出我的怀抱,惊呆在那里。她向众人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表达。
没人理会阿玉。
戴着花镜的老傣家走过来拉住我,用生硬的汉话告诉我,他要和我谈谈。
我被拥挤到阿玉家的门槛上坐下,老人又拉过了一个年轻的傣族人过来,说他的汉话不好,要年轻人给翻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较完整的故事,我以为老人会像老师或者干部一样对我训话,但却只听到他讲故事。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泼水吗?”他问我。
“你们过泼水节。”我说。
“我们泼水是要干什么你可知道?”他问我。
“我不知道,也许是吉祥。”我说。
“我们的泼水节是有来历的,很多年以前,一个杀人的魔王来我们傣寨抢走了七个傣家姑娘,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发誓要报仇的。最后一个被抢去的姑娘用计谋杀了魔王,砍下了他的头,但魔王还在不停地破坏我们傣寨,他的头烧了起来,我们就奋力用水泼。魔王的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们也泼了七七四十九天,出动了全寨的人,连别的寨子里的傣家兄弟姐妹也来帮忙泼水,直到把魔王泼死。”老人讲。
“这个传说很美。”我说。
“所以,你不要拐走我们的姑娘。”他说。
第四部分第35章(2)
这样的逻辑一下子冲淡了我对故事的感受,而换来的是我的另一番感受,我在故事里体会,又用自己来对比,我想,怎么样的逻辑也不能导致我就是那个“魔王”。可老人讲的意思却实在是我就是那个“魔王”。
“懂了吗?”他问我。
“懂了。”我答。我把故事弄懂了,这是真的。故事之外的东西我没去考虑,当然就不存在懂与不懂。但我的“懂了”他们听懂了,于是我看见傣族老人笑了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于是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边突然响起,我的身上被几桶冷水浇了个透彻!
这一切对话,阿玉听不到。当人们把我围在当中的时候,阿玉被推出了人群外。当故事讲完的时候,人们把水泼向我,阿玉以为我被大家认可,又挤进人群要拉住我,但却被别人拉扯着离去……
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了我和阿玉缘分到了尽头。那种滋味很难受,阿玉的家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呆站着,鼓乐声离我越来越远,雷声却越来越近。
泼水节的那场大雨是给我下的,从雨开始落下,我就开始往回走,我走得很慢,我想让雨浇我。我打着冷战,一步一步上山。高黎贡山好高。
我走过甘蔗林,走到我的土坯房前,却看见了院子里站着阿玉!
就在那时,雨停了,一个闪电在山头划过,跟着来了一串经久不息的雷声。
那是我和阿玉的“新婚之夜”。
阳历四月十二号。泼水节。
30年前,20年前,10年前,直到现在,这里都没有电,我点了30年油灯。那年的四月十二号,这个土房里的油灯最亮。我在床头在桌子上在灶台上都放了油灯,甚至在门口在院子里也点上了油灯。大雨过后,高黎贡山没有一丝风,星光明亮,和我的油灯天上地下亮着。
那天夜里我想说好多话,但我几乎没说话。阿玉无法听见我的表达,她不需要我有什么表达,只是不停地和我嬉闹,要了我一次又要了一次,甜滋滋地看着我到天亮。
我的孩子就是在泼水节夜里怀上的,我敢肯定。我觉得我的孩子应该是水命,而我一定是火命。我的火就是和传说中魔王烧起来的火一样,因为我觉得小镇上的傣族人在白天警告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正在烧起那种魔火。
随后的日子里阿玉一天比一天憔悴,她阻止我下山,自己跑上跑下,有时候满眼泪水地来来往往。她和我比划着她的难处,也比划着她对我的爱情。
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登记结婚,阿玉摇头。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安静生活,阿玉也摇头。我问阿玉,傣家的人会不会杀了我,阿玉还是摇头。
阿玉给我点头,只为我的一个问号——我问她爱不爱我,她点头。
那年的夏天到秋天,阿玉是在山上和我度过的。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在肚子变大之前,她已经把家里的很多东西搬到了山上,棉絮,毛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一把洋伞……
可是,阿玉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下了一次山,就再也没回来。
那是秋天了。我等了她三天,忍不住下山找她。她家空无一人。
邻居给了我白眼,我问不出来她的下落。
我在大街上走,去找曾和我一起战天斗地的知青兄弟,他们告诉我,阿玉的父母从缅甸回来了,把阿玉带走了。
阿玉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养育她成人的婆婆这时候已经死了两年多,阿玉是一个人生活。
我不相信阿玉的父母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给女儿温暖,我宁可相信阿玉这一走是跳进了火坑。她有身孕,新年的时候就要生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我带着阿玉给我的那把户撒刀和她的那把洋伞,从小镇走到盈城,又从盈城走到瑞丽,我看着缅甸和中国的界碑,真想一刀砍断那块石头!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对自己说,韩成,你疯了吧,疯也值了。
第四部分第36章
屋里,韩成和李叔刘叔刘峻峰继续聊着,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我和麦烨坐在帐篷门口看星星。帐篷搭在院子里,和两只小黑狗做了邻居。
麦烨在打电话。她给曲莉打电话,告诉曲莉李叔很好,等明天我们送他回家。她给父亲打电话,说爸爸我们现在在韩成家里,说爸爸我想下了山再上来一趟,钱对于韩成是没用的,他这里更需要一些日常用品。
我像福尔摩斯一样分析阿玉离去的理由,麦烨却像哲学家一样去找“轮回”,她说阿玉的父母抛弃了阿玉,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再回来领走她,而韩成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应该找回来和自己的父亲相认,这个就是印在韩成心里的烙印,是韩成的指望。
麦烨把放在韩成灶台上的那把洋伞拿出来把玩,竟想起来了日前在盈城甘蔗林里听到的山歌。
昔马大路耶哎,下大雨么,
买把洋伞耶哎,去送你么,
风把洋伞耶哎,吹走了么,
又挂洋伞耶哎,又挂你么。
麦烨说,这个歌怎么像是阿玉唱的,阿玉绝不是个无情的女人。
麦烨对我说,梁宽,我们真的很幸福。
深夜,高黎贡山的深夜。曾经用刀削刮日子的四个男人坐在油灯下品尝甘苦,没见过钢刀噬血的两个人躺在帐篷里和寂静一起呼吸。这诗意又有哲理的场景,让我一阵激动,一阵感激。
麦烨翻身骑在我身上,把嘴伏在我的耳边。
“亲爱的,我们做爱吧。”
麦烨的短发在我的脸上摩挲,她把呼吸递给我,也把柔软递给了我。她紧绷住自己的身体,在接受中缓缓放松,又在放松后慢慢绷紧。她把衣服除去,给我呈现,给我展示。带着她汗味的体香沁满小小帐篷,带着她喘息的呻吟热在我的耳边。她拉扯下我的衣服,狠狠地含咬住我的肌肉,我感觉到她唇舌的撕扯,感觉她在品尝阳刚。
麦烨仍然闭着双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进入了她的幻象里,不知道那个夕阳下的幻象是不是已经改变了颜色,或者是换了主人公,或者应该是消失了主人公……
麦烨一直是在找理想中男人的形象吗?她找的仅仅是一个形象吗?她能不能从此意识到男人们心中的东西?
我也闭上了眼睛,却奇异地感受到一片金黄。那仍然是麦烨幻象里面夕阳的颜色。我不知道身心合一后会不会出现“共享”的境界,但我分明看到了麦烨说的那个山坡,这山坡并不是韩成家这样的山坡,这山坡更光滑,没有尘土,没有草丛,没有树木,只有天边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那山坡上有几个人的影子,身影里看,全是女人,好像是麦烨,还有曲莉,还有孃孃,甚至还有峻峰的妻子阿灿,还有一个我不认识,但我想应该是韩成的阿玉……
麦烨在幻象中也看到女人了吗?
天上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天就不会亮了
地下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地就不长草了
男人不有个女人陪着么
男人就要生病了
山里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里就不会有人了
……
第四部分第37章
麦烨的笔记本已经写满。她的字潦草,句子也不连贯。她在和我做爱后又点着油灯写字,我听着她刷刷的笔声入睡。清晨我醒的时候她还在睡,笔记本放在枕边,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页。
我看见她把对男人的思索转向了对刀的思索,最后一页上,麦烨画了一把小小的户撒刀,下面写着不完整的句子:
“有罪恶,刀是消除罪恶用的。没罪恶,刀是一种信念。”
“所有的罪,都永远伴着幸福。你只能去叹无常,再在无常中找世世代代的相似。”
我们还光着身子,麦烨还在熟睡。我突然觉得麦烨的思索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赤裸的思索,虽然这个思索不具有惊人的含义,却真的是哲学家最有状态时的思维。若干年后,麦烨老了,当真她继续这么敬业这么沉淀的话,也许她的著作能有惊人的突破,至少她能赤裸着看待自己曾经赤裸的思维。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上有不少疲惫,这一趟滇西旅行着实折腾了她,也许她真找到了她要找到的东西,男人,刀客,都在这里,上一辈这一辈也都在这里,我想麦烨需要的应该都在这里,归结和理顺是她自己的事情了。麦烨有这个能量。
我真的很爱她。
高黎贡山的清晨清爽得像仙境一样,空气好像能挤出甘露来,青草像能滴出蜜来,雾蒙蒙的甘蔗林里好像真有神仙一样。盈城的方向大雾弥漫,高处的原始森林也被晨雾笼罩,鸟鸣兽啼都在白色里,只有韩成的房子和院子和我们亲近。
屋子里没人,连两只小黑狗也不知去向。我回帐篷里叫醒麦烨,说刀客们出山打猎去了。麦烨笑我发痴,自己转了一圈儿却也没见人影,有些纳闷。
我们走出韩成的院落,在大雾中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几声狗叫和大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们循声而去。
眼前的情景让我和麦烨立足不动——这是一番难得的场面:四个男人光着脊梁在草地上舞刀!
李叔刘叔并排站立,手持户撒刀,做着相同的招式,简洁,勇猛,力量和速度恰到好处!韩成站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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