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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忧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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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靠药物睡不着,靠药物又睡不好,这就是我被夹在中间的两难。    
    忧郁症患者最怕的便是这种“左边不通,右边也不通”的绝路情境,一旦感觉无路可退,早就积在体内的高压即会被引爆。    
    我向来浅眠,梦也很多,但像这样从七月初到八月连续四周,被硬架在清醒与沉睡的界限中间,如同人质,动弹不得,无计可施,还是第一遭,我的压力便狂啸了起来。然后,兵疲马累的我,某个早晨没来由地,被一股绝望的想法击倒。    
    我觉得人生乏味透了,以后要这样活下去,只有无尽的苦闷、窒息,眼前一片黑漆漆,心里涌上了死亡的阴影。    
    今天如此凄惨,明天一定也是这般,下周也是,下个月,甚至明年,日日夜夜都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脑子所能想到的未来,全像这般昏天暗地,没有一丝黎明的曙光透进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严重消沉,了无生趣,幽幽想起了以前读过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走进河水中自尽,正是因为精神低落到接近地狱的入口,一心寻死,便在口袋中装满了石块,加重下沉的力量,非死不可。    
    她当初塞满口袋的大小石头,现在借尸还魂,变成了我心上的负荷。我似乎可以接收到她的低靡、绝望、丧志。那时拖着她身子往河底沉的那一股重力,也正在拉着我急速下坠。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早晨有个预感,今天可能会昏厥。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昏迷就昏过去吧,老天爷帮帮忙,昏过去至少说不定可以捞到一个甜觉。    
    就在等待投降之际,我尝试打电话给那位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在他百忙中,居然意外接通了。    
    我姑且一试,不确定地问:“你那边有没有让肌肉松弛的药?”    
    “有哇,你中午可以到我诊所来,我拿给你。”    
    哇,得救了?希望如此。    
    午饭时分,我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拦下计程车,赶去他的私人诊所。下车后,我连步履都走不稳,下意识避开中庭的花圃,心想万一撑不住仆倒了,也不至于头部会去撞到砖块的尖端。    
    在冷气房里不过稍等了他三分钟,我的两眼发黑,千斤重的头就不时朝后仰,脖子已支持不了,似乎要就此晕死过去。偏偏我的身子仍不肯罢手,在紧要关头都死命撑住了。    
    我没有跟那位医师朋友多耽搁,他有一位病人正等着看门诊。两排金箔纸包装的镇定剂Ativan已经拿到,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拖着有如怀孕鲸鱼般沉重的身子,那时是正午,街上到处买便当、外出吃午饭的人。    
    我看着一个个手里拎着装食物塑料袋的上班族,难过极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胃口,不解别人怎么还吃得下厚甸甸的一个午餐盒呢?    
    在经过一家西点面包店时,我还是走进去,买了一个圆筒状的毛巾蛋糕,意思意思一下。我知道带回家也必然无法吞咽,但是买了放着,起码骗自己安心。    
    回家后,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想体力都那么透支了,这下或许能够全身竖白旗,自然入睡了吧?    
    我一躺下去,乏力至极的背部就像发生灾变的电厂,顿时有无数股电流乱窜,麻成一片。好,电瓶漏电了,总可以归于死寂吧。我闭眼不敢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都过去了,竟还是睡不着。    
    哇,我成了永远不能入境梦乡的黑名单人物?宣判下来,我的惩罚定谳了。    
    我欲哭无泪,再度抚胸对着空中哀号:“菩萨,我试过,我尽力了,没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必须去吃药了。”    
    吞下了两颗0。5mg的Ativan,我不敢太过乐观会有什么奇迹,只是躺在床铺等待下文。    
    秒针滴滴答答溜走,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意识流失,滑入了久违的梦乡。我还记得在浑噩间,两只脚轻柔地相互摩擦,那是只有在一个人熟睡时才会有的放松举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看看时钟,才不过从一点睡到两点。虽然仅有区区一个钟头,但这是我长达一个月以来,首度全身松弛睡着了,如蒙上天眷顾,几乎流下泪来。    
    一醒过来,原本上紧发条的僵硬身体,有种洗涤的清新感,我突然觉得饿,抓起桌上那条毛巾蛋糕,几口就咽下肚了。    
    这是我的救命仙丹,不敢相信,我悬于一丝的气息居然就此保住了。    
    法国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写了一本《鸦片》(Opium),其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吸一口烟斗,仅仅一口,就绰绰有余了。”    
    “One pipe is enough”,说得好!他对鸦片的迷恋,向往药物对人类身体产生的神秘催眠与放松效果,“只吸一口”,此时也成了我“只睡一小时”的翻版。    
    吃了Ativan,我非常能体会考克多的神游处境,吸一口,就跟睡一小时一样,那么珍贵。呵,Ativan就是我的鸦片。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吃镇定剂的作息,早午晚各一颗,临睡前又一颗,加上两粒促进安眠的Stilnox,套句武侠小说的用语,“暂且护住了心脉”。但是,我的情绪仍会出现这两种药控制不了的低潮汹涌,不明就理是哪里有问题。    
    那时,我想老是私底下跟那位精神医师的友人取药,名不正言不顺,但又碍于“朋友不诊断朋友”的原则,我只好央求友人干脆帮我介绍别家医院与医师,让我正式去求诊拿药。就这样,我来到仁爱医院精神科,向许豪冲医师报到。    
    根据我平实的口述,一副具有书生气质的他,当场不疾不徐地宣布:“你有中度忧郁症。”    
    他只差少说了“恭喜你”,否则,我真有中奖的错觉。


第一章“你还想死吗?”

    从此,我开始了每一周都要去看精神科医师门诊的“脑袋维修之旅”。    
    挂许医师号的病患总是一大串,原因出在他很有耐心,一定听完每个求诊者的投诉,脸上从不会出现敷衍应付的神色,总像个安静的好朋友倾听。往往过了午餐时间,他还会另辟密室,把剩下的门诊看完为止。    
    算许医师精明,不然有些忧郁症患者的观察力自有一种病态的灵敏,医师若有一丝不耐烦或是虚情假意,都会触动我们心中的那根感应针。    
    但无论如何,他每次都睁着邻家男孩的敦厚眼神,偶尔挤出腼腆的微笑,很让人放心托付就是了。    
    他说我只有吃镇定剂Ativan和安眠药Stilnox是不够的,还需要服用抗郁剂,而且我的疗程至少要维持半年到一年之间,才能把脑中的血清素提高到一个安全量。中途不能间断,否则很容易复发。    
    我以手抵住桌面,支着下颚,懒洋洋地问:“我这样算很严重吗?”    
    “算是!”    
    竟然没有半点修饰用词!也好,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我比较注意的是你目前一个人住,那样对有自杀念头的人来说,并不理想。以我的专业建议,会希望你住院。”许医师如是说。    
    我记得刚在大厅等待时,看见墙上贴着精神科病房的照片,我的妈,好像一个老人安养院,连家具都是贴皮的那种,中间的空地更像随时有人会跳出来带团看游戏似的。    
    “我不要住院,但是我会叫朋友多来家里陪陪我。”我仿佛一个小学生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拜托不要布置家庭作业。    
    “但我要特别警告你,中度忧郁症患者比瘫在床上的重度忧郁症还危险,因为你现在有体力,也就是有行为能力,若想自杀,便有很大的机会去做。”听起来许医师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我会当心。”    
    “好,那就说好下周见啰。”他给了我一记鼓励的笑。    
    也许是多心,我觉得许医师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好像一个约定,背后的意思是说:“那可别趁这一个礼拜想不开自杀喔,咱们还要再见,别让我下周白等。”很快我就多学到了一个英文单字“depression”,乃忧郁症是也,系从“depress”而来,查字典有压抑、忧郁、萧条、跌落、衰弱、沮丧等意义。没错,每一个解释都精准地描摹了我的状态;然而,我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后来,我阅读了不少忧郁症的相关书籍,看到有一位美国作家,对这个字眼很不以为然,他的说法才对此提供了允当的补充。    
    他就是著名小说、也曾改编成电影《苏菲的选择》的原著作者斯蒂伦(William Styron),在他另一本描述本身罹患忧郁症的《醒目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中,他细诉自己如何气恼,因为“depression”这个字用得太轻易,太简单,太平淡了。他认为“depression”只是在陈述一种情绪的经验而已,不痛又不痒,好像只是在说某人心情不好,对于忧郁症这个苦难超乎想象的精神疾病来说,实在不足以形容于万一。    
    在斯蒂伦的感觉中,如果他向旁人提到自己有“depression”时,由于这个词软趴趴,会让听到的人轻轻飘过耳膜,以为“那又怎样?”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对方就会说:“哎,小事一桩,你会度过的啦。”或者更糟,人家会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啦。”    
    难怪在二十世纪初,医学界并不用“depression”这个词,而是使用比较拗口、复杂,一副长相就很吓人的“melancholy”。    
    一九一七年,本身也罹患有忧郁症的弗洛伊德,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哀伤与忧郁症》,原文标题用的正是“melancholy”一词。    
    不管看字形,还是听拼音,感觉上用“melancholy”来形容忧郁症,似乎就显得出个中的折腾、刁钻、磨人,而不像“depression”这么浅淡。    
    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师哈森(Jacques Hassoun),出版了一本从文学观点看忧郁症的书:《忧郁症的残酷》(The Cruelty of Depression),虽然配合一般大众的认知,使用了“depression”,但是他显然也觉得力道太浅,才又加上一个副标“On Melancholy”,把这个字硬套上去,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强调出忧郁症的罪恶。    
    我的几位好友听了我的诊断结果,表示说难怪喔,因为好多迹象现在回想起来都说得通了,包括我这一阵子失控的焦虑,以及几年下来某些极端的躁怒反应。    
    呼,我像一名平反的罪犯,总算洗雪了罪名与冤情,否则我一直笼罩在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阴影里。我很感安慰,从被蒙在鼓里终于得知真相,摸清了自己受伤灵魂的底细。    
    不过即便掀开底牌,我在对抗忧郁症时,也并没有讨到便宜。它虽曝光,却无损于雷霆的威力,发作起来还是照常凶暴,毫不客气。    
    这时我对去旧金山念博士一事,感到心力萎缩,整个人精神全无,尤其这个生命的大计划颇让我透不过气。如果我连“出门”的力气都要硬挤出来,才能勉强拖行,那就更不要讲“出国”深造了。    
    我想到自己的人生已报废,不禁哀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影响所及,我的写作也全部搁置,过去从早到晚,我可以孜孜不倦地笔耕,现在连电脑都无心打开,让它受到空前冷落,像主人一样憔悴枯萎。    
    写作曾是我的生命重心,为我筑设安定的庇护所,现在我却把它当作废墟,懒得一顾了。    
    失去了写作的支柱,我的日子垮下来,空洞,茫茫然。关在没有出口的屋子里,我连退而求其次,比方读书、看电视、听音乐等,都兴味索然。    
    一个专业作家提不起劲道去创作,就像一位骁勇的将军没有了战场,我每天都失了魂,在屋内游荡。    
    家人在电话上,一听我的情绪已经因离群索居而出现心智慌乱的情形,就会像哄小孩一样,叮嘱我赶快出门,去附近大安森林公园走走都好。    
    有人一再强调,根据在美国电视报导上看到的资讯,一位罹患忧郁症的老太太,每天快走十五分钟,带动脑内血液循环,病情便获得显著改善,医学研究者也大声疾呼多运动。    
    咦,真的吗?难道是在拿着歌本唱歌?我有听没懂,只想作古一般地躺在沙发上。有没有搞错哇?我连从客厅快走到厨房的短短距离都不成了,还叫我去那么大的公园兜圈子?发癫!    
    好心有时真是一种负担,我最怕在已经精力虚空的时候,有人对着我说:“去运动啊,这样对你比较好。”他们讲得好像圣贤之言,意思系指:“你都已是忧郁症患者了,还不积极奋起?假如不去运动一下,怎么会好呢?”    
    记得有一个周日早晨,我姐姐打电话来通知,要我赶紧转台收看一个座谈节目,正在谈论忧郁症。末了,来宾中有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社会知名人士,结语时声称他们也曾罹患忧郁症,但都是靠着多运动康复。    
    一人说她游泳一千米,从泳池起来后心旷神怡;另一人说他依赖慢跑,受用无穷。    
    两人异口同声呼吁“多运动啊!”我听了就光火,他们既然都是曾经被忧郁症缠身的人,为何还讲出这么外行的话?    
    如果一位忧郁症患者还有意愿、体能、心情,走得出家门,去游泳池、公园做运动,那么我敢说他的病情很轻,甚至轻到看一场电影就会好转了。    
    他们自忖深受其苦,应该明白忧郁症发作时的那种万念俱灰、形同一堆烂泥,根本动弹不得。外人的误解也就罢了,连曾经翻滚的过来人都误导了一般人的认知,以为忧郁症病患自甘沉溺,“因为自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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