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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忧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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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儿不运动,还能怪谁?”
我真希望他们多绕一点弯,吁请身边有忧郁症患者的家人、朋友:“我知道多运动对患者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请注意,他们处在身心交瘁的瘫痪中时,毫无可能会自行去运动,所以大家要哄,要骗,想尽办法拖着他们尽量动一动,例如先从简单的跳绳开始,不必离开家也能进行,然后慢慢再增加运动量……”
然而,抱怨归抱怨,有时我还是极度勉强,会特意去做点简单的运动,譬如走到离家十分钟路程以外的地方吃饭,虽然只扒了两口,也算意思到了。
相信我,要一个忧郁症的人独自勉强提力走出家门,去做所谓有益身心的活动量,那是纯理论,说得容易,事实上比逼一只老母牛做心算还难!
许多忧郁症患者不管在发作期,或是在康复期,身边通常都有家人或朋友,可以伸出援手,或推一把。
我这时则刚好一个人孤伶伶,要去独挑克服忧郁症的大梁,的确很难。
我既然一木难支,只好想想别的办法,开始排时间表,预约朋友们陪我在不同天吃午餐、晚餐。因为一旦变成约会,我再怎么无精打采,都只好赶鸭子上架,提起精神出门去赴约。
这样一来,有了运动,而且又被迫吃了饭,一举两得。
不然,有时朋友也会来家里探视我。那一阵子,我偷偷地发出求救信号,就像往大海丢出一封封的瓶中信,我以不露骨的方式,暗示好朋友我病了,不需带鲜花水果,但很欢迎来看看我。
有一晚,几位年轻一辈的写作朋友相约到家里探访,听说我正在吃Ativan,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我才惊讶地发现一些从事创作的人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Ativan甚至已是他们的良伴。
“哎呀,像你现在才在吃这种药,都已经很晚了。我们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服用,你能够这么高度自律,维持到现在才需要,已经很厉害了。”年轻的作家G笑嘻嘻地说。
我大吃一惊,听起来我还很落伍呢。瞧他们的年纪连三十都还不到吧,却已经早就在看精神科门诊,资历这么老?
同行的女作家S还跟我要了两粒Ativan,说她很久没吃了,看到它有如遇见老友,她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坚忍的受苦岁月。
我知道她要了那两粒镇定剂,绝不是拿回去当纪念品,而是待会要吞服,重新感受抚慰心魂的滋味。
这真让我惊愕,身边原来有那么多人在压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进,只是大家平常都不说罢了。已经在看精神科,或是符合资格去看精神科的人,可能就像丐帮的弟子一样,隐而不彰,但一旦都站出来,应该会多到吓坏人。
真正吓人的还在后面呢,第三周,当我去看许医师时,才一坐下来,他就问道:“怎样?现在还想死吗?”
我有些惊讶他问得那么直白,但至少这一周寻死的知觉没那么强烈了,于是摇摇头,说:“没有。”
他欣慰又满意地笑了笑。
新鲜,许医师这么问,就像是一句日常寒暄的话,例如“最近好吗”或“吃饱了没”,但他问的明明是很劲爆的“你还想死吗?”
我还想死吗?
这如果听在一般人的耳里,八成会吓掉一排牙,但他问得那么自然,我答得也很大方,极有默契。
因为这是忧郁症患者跟精神科医师之间才懂的亲昵、独特的语汇呢,其余生人请回避。
第一章绞肉机里的脑子
我开始有持续性的头痛,不是在太阳穴附近,也不是脑门顶,而是比较冷僻的后脑勺,一疼起来,好像那儿插进了两把刀。
每一次头痛的循环都一样,起先只是后脑勺紧绷。我用手刀去切脖子表皮下的那条筋,就会带动整片后脑的一阵剧痛,仿佛打保龄球撞个全倒,我还依稀听得见瓶子匡锒摔倒的响声。
接着,我便会觉得脑子里发烧,一股热气从鼻子冒出,连眼窝的压力也升高,眼珠子有些胀痛。
然后最可怕的主角登场了,经过头痛、灼热、眼压提高这些释放干冰似的舞台效果,忧郁症的狰狞症状终于挑大梁出场。
第一个意识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快乐的感觉,只有灰暗、阴冷、潮湿,一颗心跌到谷底。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意识,是“我真不想过这种黑漆漆的人生”。
刚好那一阵子一个电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动画展,有一系列让我触目惊心,居然那么神似我的处境。
作者以粘土塑造人物,却又常以锅子、铁锤、利剪等将一颗黏土的人头击碎,眼珠还爆裂出来,才重新将烂泥和在一起,诞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粘土人头给一座绞肉机唏哩哗啦搅拌,挤出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发现,在忧郁症发作中的脑子状态,就像透了那些被绞肉机搅出来的碎肉条,一团稀巴烂。
这样粘糊糊的脑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曾经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盖地压着,翻不了身。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从此毫无乐趣,我也就逐渐崩坍了。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阵焦灼的不安,我会搓着双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驱赶千万只的蚂蚁;然后手指抠紧膝盖,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体内火山一般的岩浆地表耙出一个空隙,让它汩汩流窜而出,纾解内部的高压。
搓了半天,但是压力仍不得其门而出,发烫的脑子也并没有减缓喷射岩浆的速度,我常因此被烫得必须狠狠在地上乱踹,将体内的庞大压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时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狱油锅里的赤脚受刑人,拼命地跳,但是每一个落脚处都还是疼。
疼到后来,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滚,像是一个引火自焚者后悔了,藉着打滚扑灭身上的火。
但我终究仆倒了,开始情不自禁发出动物的低嚎,呜呜呜地呻吟,这是唯一剩下可以稍微舒缓体内苦闷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进化期,学着野兽嚎啼。
那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一种伴随着闷吼、哀号的动物悲伤。
有几天,我发作得很厉害,一个人忽而坐在客厅,忽而走在卧室间,捧着心晃动身子嚎叫,住在对面阳台的邻居可能听见,也许还看见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满屋子钻,放声惨叫,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中庭的对面十四楼阳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为我家里养了一只狼人,正在痛苦地从人形蜕变,逢到满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经顾不了一切。
我痛楚万分发觉,原来电影中演到精神病院里那些凄厉的叫声,并非夸张。
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就是被凌迟的犯人,千刀万剐,一层层慢条斯理削下肉来。
几次发作的深刻体验,使我察觉忧郁症的病源在脑子,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心。它绝非仅是情绪的起伏,而是脑子的一种分泌失调,阻断了正常的记忆、思辨、反刍的能力。
我因而对脑子元凶的神秘机能产生了兴趣,特地跑去书店察看介绍大脑的书,对着那一堆皱巴巴、渠道似的软土堆,感到敬凛与恐慌。
张大眼睛注视那些图片,我心想,忧郁症到底是从脑子的哪一个点溃烂?或许用“溃烂”这个字眼也不对,应该说“生锈”吗?或“腐蚀”吗?或是比较科技用语的“短路”?
回到家,我突发奇想,拿出油画颜料,准备进行自己的脑部电脑扫描。
所谓断层扫描的片子,会依据温度而有颜色分布的差别,看起来总是五彩缤纷。我也想来画一画我的脑子,试图找出忧郁病变藏身的地带。
我把两只眼窝和嘴部涂成了象征高温的红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两颊是黄绿色,没有任何科学根据,都是我的直觉。
好了,那脑子所在的额头呢?这么宽阔的一片神秘高原,该是什么一针见血的颜色?
我决定涂成冷冷的蓝,但好像太单调了,不符合忧郁症那撕天裂地的气焰。我下意识在画笔尖抹上了浓浓的白色颜料,胡乱绕着圈子,一层层涂厚。
等画完后一瞧,十分惊讶,看起来我的额头有一个貌似气象卫星图上的暴风眼,套一句播报员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来势汹汹的超级强烈台风”。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比“台风眼”更贴切、更传神地喻指忧郁症发作时的脑袋瓜子。
《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的作者詹姆斯(Kay Redfield Jamison)女士提及,在阳电子放射断层照像色彩斑斓的扫描图中,忧郁症的大脑呈现寒冷、停滞的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是一种冰冷的内在死寂。
科学仪器扫描出来的这层忧郁症大脑色泽应该无可辩驳,我可以充分想象那些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斑驳杂混是什么情状,精准反映了我们忧郁症患者对人生喜乐的冷感、对生命宗旨的冷漠、对生活内容的冷淡。
可是在我独特感受的画笔下,却不尽然如此。
我的脑子虽是一片冷幽的蓝底,但有白色的螺旋云团,和轻飘的云絮,整体看起来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颗寂寞的、美丽的、别致的蓝色星球——那就是我们的地球。
第一章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
想着自己这一颗分泌失调的脑袋,我的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种滋味,勉强要形容的话,大概很像太空里的太空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回眸地球一眼的情景吧。因为唯有在那个角度,才会看出地球是一颗漂浮在浩瀚宇宙间的寂寞星球,那么凄美,那么壮丽。
忧郁症患者看待自己失序的脑子,或许也是这种布满寂寞感伤的凄美与壮丽,别人极难想象。
因为它的症状,除了亲身经历,实在无法以言辞比拟,让旁人知悉。所以它多少带着悲剧性的孤寂美感。还有,它发作起来的凶暴激烈,几乎摧毁一切生机,却又是那么雄壮骇人。
脑子的功能失调,跟身体五脏六腑的受损不同,因为脏器有毛病,可以割除一部分,甚至整个摘去,除旧布新;但是脑子却不行,不可能像修补马路那样挖掉一部分再填塞起来。
既然无法更新受创的脑子,因此忧郁症患者最常被告知的,就是“与病共处”,不要妄想去压制它、征服它,甚至是所谓的“治愈它”,因为它会一直潜伏在那儿,就算一时不发作,以为好了,可终究没有断根。精准地说,如果说忧郁症医好了,那也是指患者懂得与它和平相处,安抚它不再作乱。
我们赶不走它,也请不走它,只能耐着性子习惯由它陪伴,维持某种客客气气的距离,相安无事最好。或者,发展出一种命运交织的纠葛,相濡以沫。
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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