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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品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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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我第二次从东北回家探亲,突然间急迫地想要见表姐。母亲有一处地址,我顺地址坐长途车赶到江苏卢墟,可实际上表姐已搬到了同里。从卢墟到同里通船,于是我又挤进黑黑的船舱,分开白花花的湖水,到了同里。



蜗居杂忆十章(4)



  同里据说旧名富士,唐初更名铜里,宋代才改名同里。同里是个古镇,倪云林、唐寅、董其昌,都曾留下过诗文,其中最有意境的大约属:“扁舟能听三更雨,一苇难航九里湖,浇榻波涛旧梦短,隔林烟火远村孤。”我当初的印象,同里确实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家家房子似乎都一边着陆一边临水。前门临街,后门就是水桥,吊桶从窗口放下去,就可从河里拎水。街是微微睁开的眼缝那般极窄,两旁的古旧木楼都往街上倾斜,檐角与檐角,几乎要攀在一起,空隙处只漏下一线淡淡的天光,使狭窄的街面显得格外黝黑。同里古桥多,据说有15条大小河流来回交叉,把小镇叉成一块一块,于是整日橹声乃不绝。桥则都是爬满绿苔的石桥。凡街面豁亮处前方必有一座桥,桥旁又必有一家铺板被熏得焦黑的饭铺。铺前一锅滚烫的油,飘出炸油墩的香气。
  街上的人都认得表姐。表姐与我似乎已相识多久,初一见彼此都微微笑着,只点一点头。表姐胸前并无从脑后挽过来的长辫,一头微黄的齐耳短发;和我站在一起,个子显得略矮,那双眼睛却就是在我记忆中闪动的那种笑模样。表姐带我在窄窄的石板街上走,表姐的肩膀碰着我的肩膀。我听不见她跟我解说什么,只看到头顶上乌黑乌黑的瓦,只看到桥下河上飘起的水气一样的暮烟。暮烟升起的时候,隐隐约约似有竹院钟声,水村渔笛。
  表姐住在一所古旧木楼上。登上楼梯,窄窄的一条楼道,用木板隔开,不知住着两家还是三家,地板踩上去嘎吱吱作响。
  我和表姐面对面坐着,先是表姐摘菜我剪虾。屋里的光线暗暗的,青虾在桌上乱蹦。后来灯亮了,亮得刺目,灯下桌上一碗鲜红的虾,一碗嫩黄的鸡蛋,一碗青绿的菜苔。表姐给我夹菜,碗上堆得满满的,时不时瞥我一眼,我就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表姐侧着脸,我迎着灯光,只看见那些半透明的发丝。
  那一年,表姐刚结婚两年。姐夫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海岛上。
  那天晚上喝了点葡萄酒,只觉得浑身发热。夜深人静,表姐让我先睡,自己轻轻掩上门进了里屋。我躺在一张已很陈旧的棕绷小床上,床贴着板壁,里屋的灯光从板缝透过来,直晃我眼睛。翻一下身,小床又到处都响。夜里有人上楼,楼道里的地板颤动着响。蒙中表姐又似乎来帮我盖被子,脚步轻轻的,手碰着我的脸,凉凉的。然后表姐屋里的灯灭了,再也没一丝动静。我趴在床上,领会不到“浇榻波涛旧梦短”的意境,窗上无窗帘,月光很亮地照满一间屋子,使屋里显得十分空洞。
  遗憾的是同里那天晚上无雨。清早醒来,瓦上已是亮亮的一片。
  那一年,我刚过20岁。
  耀先
  耀先是我哥哥,长我15岁。母亲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往育婴堂送了一个,于是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
  耀先生于腊月。母亲形容,那一日阴雾封树,素冰弥泽。耀先出生时,全身包一层白膜,不见血,似披着一身孝衣。祖母因此嫌他不吉利并多哭。耀先四个月母亲突然染上伤寒,烧得奶水一滴没有。四岁,他自己又得伤寒,炎风燠热之中,着嘴唇不吃不喝在晒台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过去母亲以为他死了,他却自己爬了起来,说是饿了,要吃。母亲说,耀先这一世,真是苦透了苦透了。
  因幼时无人照看,耀先的后脑勺睡得扁平。念完小学,他便出门去四家的棺材铺当学徒。四是父亲的大表姐,却历来不把我们这一家当亲戚。耀先白天在棺材铺当小工,夜里裹一薄被,就睡在棺材盖上。夜里棺材铺只剩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夏日,闪电在四面墙上印满各种各样的影子。冬天,风像蛇一样在每一条板缝里钻来钻去。
  耀先25岁结婚成家。嫂嫂是幼儿师范毕业的老师,大家叫她谢老师。谢老师第一次进我家是个下雪天,月亮把一天井雪耀得很亮很亮。谢老师围一条很大的月白色围巾,因为两只牙齿有点向外暴,说完话总抿着嘴。一抿嘴,嘴角就漏一点笑。那天夜里,耀先踏雪去送谢老师,一送送到半夜。等到夏天,他们就结了婚。
  耀先结婚后,开始借住在顾家花园西厢房的楼上。顾家花园是晚清一位进士的宅第,其中虽无新荷覆水、修杨阴堤,却也桃柳倚错,松柽玲珑。却有红蓼植于前除,有黄花栽于篱下,有修竹碧沉如桐。夏日繁阴匝地,爽籁四发;秋日则丹桂飘香,岚润如滴。西厢房木楼下,记得有一棵“痰盂花”,夏日星空下吊一树雪白的“痰盂”,浓香扑鼻,离老远就白得耀目。耀先在这里住了一年,搬进张马弄一所老宅。搬家前母亲带我去看房子,很沉的木板门推进去,有一个很荒的天井,天井里长满发黄的“狗尾巴”和“打官司”草,瓦楞里爬满暗红色的瓦松。母亲看完房回来与我悄悄说起,说此房恰恰就是她出嫁前外婆死在那里的房子。母亲说,那一天夜里我也不知道怎么睡得那样死,你外婆在我身边睡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早晨叫她叫勿醒,一碰身体已经凉了。这件事后来成了我家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瞒着耀先。
  耀先结婚后十年,谢老师患乳腺癌,手术后三年,开始扩散。之后又拖了几年,拖得浑身浮肿人完全失去了原来形态,耀先则瘦得一身衣裳就像让竹竿空空落落挑在身上。谢老师死后,耀先续了弦。对方是他过去在农村工作的同事。



蜗居杂忆十章(5)



  耀先的死是在他续弦两年后突然降临的。那时我正在湖北出差,清早起来散步,连续不断打了几十个喷嚏。我以为是感冒,回到住处马上接到了长途电话传来的噩耗。耀先死于阳历5月16日。他早晨拎着包去开会,走在人行道上。一辆个体户跑运输的卡车经过十字路口,撞倒一个骑车人后又撞倒三棵小树冲向人行道。人行道旁一家招待所正晾着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床单遮住了耀先的视线,他被撞倒后全身裹在白床单里摔在马路沿上。母亲说他穿着一身白衣来,又裹着一身白衣去。我赶回上海,路口那摊血迹已经变黑,被枯黄的法国梧桐叶遮掩着。那些梧桐叶,已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多少遍。
  我最后一次见耀先,在火葬场。因为善后处理没解决,遗体无人修整,只允许我隔一道冰凉冰凉的铁门,远远看那么一眼。那天天阴得没有雨,铁门里显得极为阴暗。远远地有一辆小车推过来,推车的殡葬工带着长长的胶皮手套。那辆车经过水泥地接缝时,咣当咣当地响,发黑的白单子长长地从车上拖下来。车远远停在那里,尸布掀开,远远地只见耀先满头头发一根根全像钢针那样竖在那里,一张脸只剩下蜡黄色的皮紧包在骨头上。
  耀先一直在冰柜里存放了三个月,才得以火化。三个月,他的身体已缩成很小,皮肉冻透,冻得就像一条透明的鱼。姐姐来信说,化妆师替他化妆,全身上下一层冰,冰化后一戳一窟窿,太阳穴的洞和扯掉的耳朵都已无法修复,大热天只能买一顶黑呢子帽遮掩。耀先火化时,母亲专为他准备了一个黑皮包,配上钢笔、笔记本和各种文具。母亲说,他一天到晚出去开会,留他一个开会的样子。
  耀先死的那一天,本来就是到外滩去开会的,手提包里还带着几百块钱,打算开完会去给“续弦”买金戒指。耀先死在中山北路65路起点站的路口。65路正好是去谢老师家必坐的汽车。大家都说是谢老师看耀先和“续弦”过得太好了,把他叫回去的。
  耀先死后第一年清明,家里把他的骨灰移至苏州,与谢老师合葬在苏州凤凰山公墓。葬仪我没有回去参加。姐姐来信说,那天,细雨霏霏,雨中隐约见一星一点桃花,似雨中擦不尽的泪痕。山上多泥泞,泥泞中又探出沾了泥点的黄花,闻不见什么花香。把他们合葬在一起,家人供上耀先最爱吃的糯米团子和谢老师最爱吃的粽子,在墓前焚香。有轻风吹来,轻风细雨中,两股香旋在了一起。大家都说,耀先和谢老师在一起团聚,从此大约真有了好日子,于是心里轻松了好多。
  耀先生前,曾请小妹找人帮他算命。小妹事后寄我那算命条子,命上说他:“历尽艰辛,两官两子,寿随福至”,并指明巳年或巳月有灾。耀先殒时,阴历正是蛇年四月初四。这以后,终于有一夜,我梦见耀先和谢老师肩撞着肩从我家老屋门前走过。我叫了两声,他们连头也不回。在那条窄窄的弄堂那头,那棵现在已枯死的梧桐正枝叶繁茂,夏天的阳光照在那众多探出的屋脊上,弄堂里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影子。
  楼梯
  我们家里人称楼梯为“扶梯”。
  我们家的楼梯很窄,有12级,每一级木头都磨成了泛白的浅黄。楼梯边,有一根圆圆的发黑的扶手。楼梯头上有一扇窗,天亮时毛绒绒的光线从那里飘进来,从楼下往上看,一级一级涂上很淡很灰的光。楼梯头上有门,门上有闩。夜里家人都上了楼,祖母在床上就会倦倦地问:“扶梯门关好了吗?”有时楼梯门放下了不上闩,顺着黑洞洞往上走,脑袋会撞在门上。再往上一顶,吱呀一声,门就会竖起来。儿时,最怕的是夏天夜里自己上楼。夏天夜里在天井里乘凉,上楼一晚,楼梯口那堵粉墙让素月照得雪白,竖在那里的两个绿圆瓷凳现出青幽幽的光,我就感觉祖父穿一身纺绸的白衣白裤,面对我坐在那里。祖父摇一把象牙骨的扇子,祖父的身体就像一张白纸,被风吹出一些很轻微的声音。
  楼梯头总显得空空荡荡,抬头看到屋顶挂着灰尘的椽和斑斑驳驳的瓦。祖母的房与楼梯头隔了一层门板,门板上镂着雕花图案。夏天门板上的木格可一块一块卸下来,露出一个个空虚的洞,洞里传出祖母用软锤锤腿的声音。冬天楼梯口吊一盏灰扑扑的灯,只照见很小一块地方。祖母吊在那儿刚洗过的衣衫冰得像是金属片,被板缝里钻进的风吹得吧嗒吧嗒地响。
  祖父弥留的那一段时间,半夜常在楼梯口走来走去。祖父拄的是一根紫檀木拐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楼梯口窗下就是天井。祖父从楼上走到天井里,就站在素月清风之中。祖父上下楼,楼梯门打开了从来不关。祖父死后,手杖仍挂在祖母的房门背后。头七的第六天夜里,父亲回家闩的楼梯门,清早起来见是开着,于是祖母就用锡箔叠了许多元宝在楼梯口焚化。祖母说,祖父每天喝酒,就要用一个元宝。
  楼下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客厅,铺着冰凉冰凉的方砖地。我儿时,客厅被城里服务业工会借用,后大约因阴冷不见太阳而废弃;推门进去,只有很长很长的一张桌子和两条很长很长的凳,还有满地烟头。客厅头上还有一扇门,里面是楼梯下那块三角。有木窗,一年四季总封闭在那儿,使里面充满潮湿的气息。里面孤零零只放着一口很大很大的铁皮箱子,箱子上积满灰尘,挂满了铁锈。这箱子好像从我一降生就一直放在那里,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蜗居杂忆十章(6)



  终于有一天,我纠集了几个伙伴,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推开那扇门,想探探那箱子里的秘密。天井里太阳亮得晃眼,小屋里却显昏暗,有棉絮状的灰尘在慢慢地飞。箱子周围,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飘着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苦的气味。箱子的锁扣已锈得不能再锈,手一碰就沾一层黏黏的锈末。锁扣上没有锁,只往上一提,扣就断成两截,只能把手指抠进箱缝里。箱盖颇重,两个小孩抠住一起往上抬,有红的绿的颜色伸出来。箱盖刚开一半,我扔下就跑,里面一箱五颜六色古人穿的衣服。
  于是,一到楼梯口没有了太阳的时候,我就想到楼梯下摆着那么一口箱子,箱子里装着死人的衣服。这箱子就像棺材,埋在楼梯底下,楼梯就变得很高很长。
  刮风下雨的天气,楼梯口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碎而急促的声音是老鼠,轻而发飘的声音是猫,最人的是手杖重而浊戳在地板上的声音和开水缸盖的声音。
  楼梯门边上,祖母锯掉一块板,留一个小洞,专在夜里招野猫进洞。祖母喜欢猫,祖父死后她不再自己养猫,便在楼梯口精心设一盆猫食,招野猫入户。野猫吃完食,就弓着腰到祖母窗口喵呜喵呜地叫,眼睛在夜里绿得发亮。有时几只野猫同时入户,在楼梯口争斗,满楼梯都是纷乱的声响。
  那时,晓风残月中祖母下楼去买菜,起得总比全家人都早。忽然有一天,她早早地就用很喘的声音唤父亲。我们起来一看,肥肥的一只黑色野猫脖子卡在猫洞里,睁着眼睛已经死了,全身茸毛像芒刺一样扎在那儿。猫的身体很软,洞本来是卡不住的。祖母因此而在绿圆瓷凳上呆坐了半日。
  我15岁那年,楼下客厅里搬进了在一家饭店里做红案的陆家伯伯。楼梯脚那间小屋的门拆掉,与客厅连成一体,通向天井的木窗也被打开,换成了玻璃窗。那口箱子从楼梯脚抬出来,晒在天井的阳光下,里面装的,其实只是一箱废弃的戏装。
  钓虾
  《东观汉纪》记,虾为蝗虫所变:“马援为武陵太守,蝗飞入海,化为虾。”虾磔须鼻,背有断节,尾有硬鳞,大者名。据古书载,大者,须长数尺,高于水面,尤如波中双樯,可作廉,可为簪杖。虾身二三丈,蜕其壳,置灯于其中,似龙形。虾头则多制为杯。《南越记》载,“南海以虾头为杯,须长数尺,金银镂之,晋康州刺史常以杯献。简文以盛酒,未及饮,酒跃于外。”
  须作杖,头为杯,大约只能是。海虾与河虾相比,我觉美味还在河虾。
  我们家乡河湾里有青虾和水晶虾。青虾有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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