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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喜亦忧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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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64 年我调回上海以后,才从宁夏来人得知了他倒霉的命运,他的
灾难出在他带去的一架钢琴上。当然,没有钢琴灾祸也迟早会爆发。
私人家庭置备钢琴,如今在上海并不稀奇。这些年望子成龙的父母都给
“小皇帝”买琴练琴,据前些日子的一个参考性估计,全上海约有8 万户人
家备有钢琴,不少是职工家庭。但在解放前,中小城市除了外侨家庭外,钢
琴却是稀罕物事。我的家乡杭州,抗战前人口约四五十万,我的亲戚朋友和
熟人之中,就没有听说家里备有钢琴的;抗战期中我在成都,人口也是四五
十万,也没有听说哪家私人备有钢琴,有之,则在华西坝大学区的外籍教师
家里。你想想,宁夏固原这样的偏僻之区,一个人家有一架钢琴该是什么样
的轰动事件!
黄嘉音在去宁夏前,对于是否要把钢琴带去是有所踌躇的。他曾向领导
谈过这问题。得到的答复是,既然去安家落户,就该带去,这也是将沿海的
文化输送到边疆的好事,云云。他信从了,而且当然也考虑到,在那种缺乏
文化的荒漠里,带着钢琴去,空下来弹奏一番,也可聊慰寂寞,于是带了去。
他在那里教书,孩子们自然要到做老师的他家里去玩。家里满是当地八
辈子都没见过的新奇玩艺,孩子们能不惊喜若狂么?其中一个孩子就玩丁咚
丁咚的钢琴,乱敲乱打。黄嘉音不能不心疼,因为弄坏了当地没法修。他大
概进行了干涉,哪知这孩子是当地一个头头的儿子,平日娇纵惯了的,什么
人都让他三分,岂能受得了冒犯?哭着回去向当官儿的父亲告状,说老师欺
侮他了。这一下,黄嘉音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天高皇帝远,在那种地方,要收拾一个外来人,而且是黄嘉音那样的文
化贱民,那真是太容易了。据说,他不久就被驱逐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坳里
去,名称当然叫“下放锻炼”。钢琴,包括人们所喜欢的东西,当然换了新
主人,沿海的文化彻底输送给了边疆——当然不是边疆的老百姓。
但黄嘉音最后的命运当时还是不知道。。
经过了“文革”浩劫,我从农村流放地重回上海后,才听说黄嘉音早已
在“文革”中死去。有说是自杀的,有说是被“革命群众”打死的。总之,
死了。
1980 年我到济南,在山东大学见了黄嘉德,问他弟弟致死的确况,黄嘉
德也不清楚,也说或谓自杀,或谓被打死。无论如何都不是善终,彼此都只
能黯然。
黄嘉音瘦削而颀长的身影至今我还保有印象,他那温文尔雅的内向的神
态也依稀在目。只是难以想象,在一群造反愚氓的胁逼凌辱之下,他会是一
种什么样的情状?这样一个绝不会去犯人的知识分子,真心诚意想“改造”
的人,竟落到如此的下场!
1996 年3 月
红头文件管不住一张嘴
有人说,当前贪污腐化之风的第一风是吃喝风,也就是慷公家之慨,塞
自己之腹的大吃大喝。虽然钞票并不落入私囊,酒足饭饱之后,拍拍肚皮就
走,与贪赃纳贿相比,不露形迹,但其蛀空国库的危害程度,丝毫不比把钱
装进腰包轻。报上曾披露一个统计数字,说全国某年以公款吃喝的花费达
1000 亿元。据此,国家曾发了不准用公款吃喝的红头文件36 个,可是禁令
管它禁令,吃喝我自为之,于是,报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36 个红头文件
管不住一张嘴”。
红头文件是颇有法律力度的,也竟对此风无可奈何。令行而禁不止,或
有各种对策可以推诿躲避,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以此类推,既然这份禁令
可以不遵守,别的禁令同样可以搪塞规避。明令不准打白条,白条依然满天
飞;明令禁止乱摊派,关卡需索依然如故;明令不许假借名义公款旅游,公
费旅游照旧从国内名胜蔓延至世界各大都市。凡此种种,都是传媒多次揭露
过的。社会这点有限的积累怎么能经得起如此糟塌!至于政治纪律、社会风
气之类的政治账,就更没法计算了。
由此看来,当前最大最致命的不正之风,不是吃喝风、摊派风、白条风
或公费旅游风,甚至也不是以权谋私、贪污腐化、权钱交易之类,而是煞不
住不正之风的法令废弛风。尽管上面三令五申,下面只当你是假的。36 个红
头文件既管不住一张嘴,那么就同样也管不住要旅游的腿,要捞钱的手,更
管不住要动坏点子的脑袋。千亿万亿的民脂民膏也只得任其流失,什么都只
能肩胛一耸两手一摊了事。
报上也常见办了许多贪污案,清出了多少贪污款,惩治贪污腐化不能说
没有成绩。但如果对玩忽法令的现象不大力制裁,要想根本治住贪污腐化风
是不可能的。其实,贪污腐化不是哪个国家的特殊现象,全世界所有的官僚
机构都不能避免。肃贪廉政工作做得较有成绩的是新加坡。其诀窍就在于执
法严格,规定了的就要动真格,该办的就办,不讲人情,不搞下不为例。一
次犯案,就终身剥夺了担任公职的权利,绝不宽贷。只有这样,庶几能刑清
政肃,达于郅治。
因此,红头文件要么不发,经过慎重考虑发下去的就要兑现,否则就等
于打白条。有如法院发票,第一张是传票,第二张就是拘票,言出法随,敬
酒不吃就请吃罚酒。严刑竣法,辅之以群众监督,红头文件的权威才能牢固
地建立,不是放空炮。
或曰:你这是书生之见,只能说说而已,事实上是做不通的。对曰:不
是做不通,而是想不想做,有没有决心做,有没有魄力做。否则,只管发红
头文件,说过了就算完事,其效果岂不等于是公文游戏,徒然在办公桌子堆
得更厚一点,增加文山的高度而已!究其实,费去这些文件,也只增加点消
耗,仍然是国库吃亏。故曰:红头文件只须一个,凡一件事要下几个红头文
件,就说明开头的已经失效,再多也不管用了。
1996 年8 月
男人扮女人
鲁迅《野草》里有一篇《立论》,说讲老实话的必挨打。这因为,老实
话常常令人扫兴,煞风景;于是逆耳,于是拗众,远不如到处撒糖精之有趣。
鲁迅本人也因偶尔说些按理无可非议的老实话遭到讥贬。如他反感于“男人
扮女人”,说过几句不敬之词,实在不知错在哪里?本来这玩艺是旧时代封
建礼法和习俗的桎梏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扭曲人性的陋习。试想想泰国的“人
妖”,是何滋味?但因这种扭曲人性的玩艺已相沿成习,见怪不怪,如吸毒
之成瘾,鲁迅的意见于是惹人不满。碍于鲁迅的威望,不好直斥,也仍嗫嗫
嚅嚅地说这是鲁迅的“偏激”。偏激当然不足为训,正正规规的老实话便被
轻轻否定。
倒过来看,女人扮男人呢,好像不那么刺眼,不大引起思想障碍,更易
于为人接受,丝毫没有别扭感。其实,颠倒性别,扭曲自然,与男人扮女人
并无二致。女扮男易于接受的道理很好解释,因为长远以来是男性中心社会,
视女人为玩物,遗泽深厚;虽然提倡女权,男女平等呼喊了多少年,此习顽
固未变。只要看一看选美运动,就只有选美女而无选美男的,只以女性为评
头品足之资这一点,即可知矣。
在女性这一边,也由于男权社会之故,愿化女儿身为男子。女子乔扮为
男性者,载籍多有,小说弹词等俗文学中更不鲜见。男儿扮为女身者则只有
极少数的风流小生想混入脂粉队中去沾点一亲芳泽的便宜或出于不得已之
类,绝无向往于作女性之例。女性求作男性而不得,在名义上过过瘾的事却
有,起原盖亦甚早。唐人崔令钦《教坊记》就有一条记载:
坊中诸女,以气类相似,约为香火兄弟,每多至十四五人,少不下八九辈。有儿郎
聘之者,辄被以妇人称呼。即所聘者,兄见呼新妇;弟见呼为嫂也。。
这种女人慕男性而自称为兄弟,并以男性之俗,称所匹配的对方男子为
嫂为娣者,即名义上过过男人瘾之例,为男性所绝无。从不闻有男性自结为
姐妹,称其匹配的女性为姊丈妹夫者。即此可见女性幻化成男子是高攀,而
男子则决不甘屈身为妇女。诸葛亮以巾帼等女饰送司马懿,是为了达到屈辱
而激怒之的目的。女子被称为“巾帼丈夫”则是无上荣誉,求之不得,毫无
见不得人的委屈感。而男子,即使被讥为“娘娘腔”或“妇人家一般见识”,
在感情也不能接受,要光火的。
再说,缩小到舞台上,男人扮女人也是后起,不早于明清之际,至少不
见于记载。现在所能考知的,在钱谦益、吴伟业等诗集中,有赠演《西厢记》
中红娘一角的苏州人王紫稼(亦作子阶、子嘉),是男人扮女人的;冒辟疆
家的歌僮徐紫云(字九青,号曼殊)是演旦角的,极得词人陈维崧眷爱,《湖
海楼集》中有《满江红·邯郸道上示曼殊》一首。直到清代中叶以后,才有
大量的男性旦角,有如《品花宝鉴》所描写的大量“弁而钗”的群芳。而女
人扮男人,则早在金元之世,也即中国戏曲史的最初时期就已出现,如《青
楼集》中所记的著名女演员珠帘秀,不但演旦角,也擅软末泥。“末泥”也
就是后来的“正末”,即剧中的主要男性人物。其徒弟燕山秀也“旦末双全”。
可知在中国,女人扮男人是与戏剧而俱来的,故人们习以为常,毫无接受上
的思想障碍。虽然以情理说,这种阴阳倒错,也非人性之常,不足为法,也
是旧时礼法所限才有的现象。
男人扮女人,说白和唱腔必须憋尖嗓子,运用上颚和头共鸣。若在日常
生活中有人如此拿腔作怪声,人必掩耳。即以中国传统的音乐审美感受说,
有道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渐近自然”,则憋出来的尖音,就是违
自然而远自然的。由于两性的发音器官构造的差异,男人发女声也夹杂着男
性发音的音质,终久带有阴阳人的音色;但习惯移人,老戏迷(真是上瘾入
迷)反以坤角唱纯自然的女声为疵病,行家称为“雌音”。这就不单要男人
失去自然,也要驱使女人放弃自然,趋就男声而成阴阳人。因为戏曲唱腔中
的优美旋律的遮掩,人们对这种违反自然的扭曲还不很刺耳,习惯了反以为
悦耳。对这,正如京剧中的一句台词:“倒也罢了”;最令人难受的是,为
了男人扮女人扮得彻底,还要将旧时代女人的小脚恶形恶状地搬上台去。这
种乔装小荷尖尖角的玩艺称为“踩跷”,还被视为舞台绝技。据说是清代乾
嘉间以演色情戏著称的秦腔名伶魏长生所发明(他还发明了化妆上的“贴
片”),为后辈所宏扬。特别是演刀马旦的角色,在拿顶和踢枪这类的表演
中,翘舞着三寸金莲,算是绝招。这种绝招是美是丑,真可以不赞一辞了。
幸亏解放以后似乎已在舞台上绝迹,谢天谢地!
若干年前,看到过一篇揭露康生的材料,其中说康生爱看京剧,有次点
《泗州城》,指名必须踩跷,说“《泗州城》不踩跷有什么看头!”云云。
这位喊破四旧喊得最起劲的大人物所钟爱的就是这样的玩艺,真只能以他老
家的俗谚“什么人玩什么鸟”形容之。
男人扮女人,是旧时代不合理的礼法习俗和行业处境所造成的“恶之
花”,不应诿责于从业于此道的人。但现在还有这种反自然违人性的必要么?
如果现在还有人乐于此道,尽可采用变性术来彻底改造,现在的医学技术有
的是把风浪小生改变为窈窕淑女的本领,犯不上再当“人妖”了。
可能上面这番老实话会被认为是偏激的言谈,至于在西方的同性恋者看
来,这更是主张剥夺他(她)们的“人权”的谬论了。
1996 年2 月
从乾隆作诗生发
读4 月27 日《解放日报》摘载的《乾隆何来诗作四万首》一文,有些话
想要说说。
诚如该文所说,乾隆会作什么诗?他不过是附庸风雅,自以为作了皇帝,
就得什么都在万人之上,反正他要找人捉刀,拍马屁的人有的是。代皇帝作
了诗还不敢宣扬,捅出了底不怕送命么?沈德潜转弯抹角地泄漏了一点天
机,就差点送掉老命。他的著作权是牢靠的,比在什么保险公司上了保更牢
靠。只是,即使命令名家大家代庖,臣下也只能战战兢兢,作些空空洞洞风
光门面的制帖诗一类的毫无个性的玩艺。即使他在世时被捧成戴皇冠的李
杜,这些诗也一首都传不下来。
不过,这些“御制诗”毕竟还有点诗的模样,即诗的优孟衣冠,倘要他
陛下自己做,那顶多是五个字七个字的顺口溜般的东西,比现存的那些更不
像话。有一个盛传的轶闻,说乾隆某次下江南,玩苏州沧浪亭,御笔题额,
写了“真有趣”三个大字,随侍在侧的文臣,纪晓岚或别的什么人,一看这
题额太不像话,便跪下来启奏,请皇帝把“有”赏给了他,于是变成“真趣”,
这御笔题额至今还在沧浪亭。故事真否莫考,但略其形迹,存其神理,乾隆
作诗的本事大概也不过如此。
但该文说,乾隆虽无诗才,但“武能安邦文能定国,开疆拓土,颇有政
绩”云云,却难以苟同。说穿了,不过是因为他投生在皇家而已。过去人们
受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的毒太深了,把什么文韬武略丰功伟业都记在皇上的
账上,加以粉饰歌颂,把权力者特别是权力的顶端人物塑造成天纵之圣,似
乎这样的圣王不作,天下苍生就要不得了了不得了。其实,当时清王朝的运
气尚未走下坡,没有乾隆,换一个更庸碌的皇帝(乾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
的英主明君),龙廷照样能坐得下去。他要生存在道咸之世,照样会被太平
天国起义搞得七荤八素焦头烂额。
这道理,中国古来叫做时也运也;马克思主义叫做人与历史的辩证关系。
个人顶多只是在顺应或悖逆历史趋势上发挥点有限的作用,没有甲,历史会
让乙代替他。一个人能扭转乾坤的事情是没有的,比如打天下,要千千万万
的人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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