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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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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压倒了善良;那又会怎么样?这样会使口气变得缓和一些吗?她删掉了第八页上的第一段,这是所有写得不太好的段落中最糟糕的一段;接着,她删掉了第二段,接着是第三段。随后,她开始把修改文字横七竖八地写在页边上,最后,沮丧地盯着那堆乱糟糟的稿子。在她开始进行修改前,为什么不复印一份呢?    
    坐在前台边上的年轻人戴着耳机,轻轻地左右摇摆着肩膀。他一见伊丽莎白,就跳了起来。“复印机,”伊丽莎白问道,“这儿有复印机吗?我可以用吗?”    
    那年轻人从她手里接过一卷纸,瞥了瞥标题。宾馆承办了许多会议,他必须习惯那些疯疯癫癫的外国人,他们往往在半夜里修改演讲稿。侏儒明星们的生平。孟加拉的农作物产量。灵魂及其多方面的堕落。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复印件拿到手之后,伊丽莎白继续修改演讲稿,使之变得缓和些;但是,在她心里,却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疑窦。作家是撒旦的翻版:胡说八道!不由自主地,她在劝说自己回到以前检查者的位置上。这样一味地小心谨慎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先发制人,预防卑鄙的传闻?她不太愿意去冒犯别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很快就要死了。那么,假如在阿姆斯特丹,有那么一次,她激怒了某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丽莎白记得,在她十九岁时,在墨尔本的码头附近,当时那儿很乱,而她允许自己在斯宾塞街桥上被一个男人带走。那是一个码头工人,三十多岁,乍一看去,长得还可以。他自称叫“提姆”或“汤姆”。伊丽莎白那时是一个学艺术的学生,一个反叛者,主要反叛那些对她的性格形成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东西:体面、小资、开明。在那段时间,在她看来,只有工人阶级和工人阶级的价值才是实实在在的。    
    那个提姆或汤姆把她带到了一个酒吧里,然后把她带到了一处出租房里,那是他住的地方。跟陌生男人睡觉,她以前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在最后一刻,她不想干了。“对不起,”她说,“真对不起,咱们到此为止吧。”可是,提姆或汤姆不听她的。当她反抗时,他力图强暴她。好长一段时间,在静默中,两人都气喘吁吁,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然后乱推乱抓着。一开始,他摆出了一副肉搏的架势。随后,他厌倦了,或者说,他的欲望疲倦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于是,他开始狠狠地揍她。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用拳头猛击她的乳房,猛击她的肚子,还用胳膊肘给了她的脸要命的一击。后来,他打烦了,便剥光了伊丽莎白的衣服,并扔进废纸筐里,点了把火。伊丽莎白赤身裸体地偷偷跑出来,藏在位于楼梯平台上的盥洗室里。一个小时之后,当她确信那个男人已经睡着了时,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里,拿回烧剩下的衣服。只穿着一些烧焦了的碎布,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她先是住在一个朋友那儿,然后住在另一个朋友那儿,拒绝对所发生的事情作出解释。她的下巴被打破了,得缝起来;她用一根麦秆吮吸牛奶和果汁,以此维持生命。    
    这是伊丽莎白平生第一次遭遇邪恶。她意识到,没有比这更邪恶的了:当那男人想要凌辱她的欲望减弱后,就开始以打她为乐。伊丽莎白看得出来,那男人喜欢殴打她,也许比做爱还喜欢。尽管他在大街上把她带走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在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后,便殴打她,而不是跟她做爱。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实际上,她这么做是在他身上打开了一个口子,一个让邪恶蹦出来的口子;邪恶是以快乐的样子出现的,先是以她的痛苦为乐———他一边捏弄她的乳头,一边轻声说:“你喜欢这样,不是吗?”然后,他像个孩子似的撕掉了她的衣服,并说:“你喜欢这样吗?”    
    这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真的———不重要,那她为什么要回忆它呢?答案是:因为她从未把它透露给任何人,从未提到过它。在她所写的所有故事中,没有一个写到男人因为被女人拒绝而对女人实施报复性的殴打。除非提姆或汤姆自己活到步履蹒跚的老年,除非有一群天使一样的人,看到了并记下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否则,那些在出租房里发生的事情就只有她自己、她一个人知道。半个世纪了,那记忆一直躲在她的心里,像一个蛋,一个石头蛋,一个永远不会裂开的蛋,永远不会孵化。她发现这样挺好,挺让她满意;她就要这样保持沉默,她希望一直保持到进坟墓的那一天。    
    


第六课第六课  邪恶问题(3)

    她所要求韦斯特的,也是这样的沉默吗?韦斯特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谋杀计划的故事,在故事中,他没有交代那些密谋者在落入敌手之后的遭遇。一点都没交代。那么———她看了看手表,最多八个小时之后———她想对这群陌生人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力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于是她重新回到事情的开端。在她刚刚读到韦斯特的书时,那在她心中升腾起来反对韦斯特及其著作的是什么?韦斯特第一次如此逼真而生动地描写希特勒及其手下的暴徒,给予了他们新的立足之地。很好。但这有什么不对呢?韦斯特跟她本人一样,是个小说家;他们俩都以讲述或复述故事为生。在他们的故事中———如果说这些故事有什么好处的话———人物,哪怕是刽子手,都珍视他们自己的生命。那么,她比韦斯特有任何高明之处吗?    
    到目前为止,她能看得出来,自己之所以比韦斯特高明,是因为自己已不再相信讲述故事本身有什么好处;而对韦斯特来说,至少在他写作《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时,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出现。假如她,像她现在这样,必须在讲故事和做好事之间,作出选择;那么,她相信,她宁愿选择去做好事。尽管在她听到韦斯特亲口告诉她,他宁愿选择讲故事之前,也许她应该先别下判断;但她相信韦斯特会作出那样的选择。    
    有很多事情,跟讲故事这档子事很相像。其中一件(在那些她还没有删掉的段落中,有一段说到了这故事)是魔瓶的故事。当讲故事的人打开魔瓶后,魔鬼就被放到了世界上,举整个地狱之力,才把他抓回到瓶子里。伊丽莎白的处境,她这得到了改善的处境,暮年的处境:整体来说,比那待在瓶子里的魔鬼要好多了。    
    比喻的智慧,是千百年的智慧(因此,她宁愿用比喻来思维,而不是用理性来推理);这智慧就表现在:它对魔鬼被囚禁在瓶子中所度过的生涯不置一词,而只是说,假如那魔鬼一直被囚禁在瓶子里,那么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魔鬼,或者说,恶魔。信奉上帝有什么意义呢?对此,她越来越表示怀疑。与此同时,对于恶魔,她却深信不疑。那恶魔无处不在。躲在万物的表面之下,寻找着走到光天化日下来的方法。这恶魔进入了那天晚上在斯宾塞街上的那个码头工人,这恶魔进入了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通过那个码头工人,这恶魔进入了她自己的身体;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仍然能感觉到他蹲伏在自己的身体里,像一只鸟一样蜷缩着,等待着飞出来的机会。通过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这恶魔进入了保罗·韦斯特的身体。韦斯特进而在自己的书中把自由交给了恶魔,使他在这世界上为所欲为。当她读到这些黑暗的书页时,她感到撒旦的皮革一样硬邦邦的翅膀抚触着她,这肯定是为了讨好她。    
    她很清楚,这些话听起来多么像陈词滥调。韦斯特将拥有上千个拥护他的人。这些拥护者会说,“如果我们的艺术家被禁止对纳粹的种种恐怖行径进行生动的描写,那么我们怎么能了解这些恐怖行径呢?保罗·韦斯特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英雄:他已经冒险进入了欧洲过去的迷宫,神勇地降伏了牛怪,并回来讲述他的经历。”    
    她拿什么回答呢?假如我们的英雄一直待在家里,或者,把他的冒险经历悉数放在心里;那会更好一些吗?艺术家们的尊严已经所剩无几,有时,他们会把少许尊严的布片拿来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如果她这样回答,那么作家同行们会如何感谢她呢?“她让我们丢脸,”他们会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已经变成了一个爱管闲事的大妈。”    
    她真希望手头有本《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其中有几页是专门描写那个刽子手、那个屠夫的。她确信,只要她再看一眼那几页,只要迅速扫一眼,她所有的疑虑都会消失———她已忘记了那个屠夫的名字,但无法忘记他的手,就像那些被他杀害的人,无疑会把他们对这双手———这双曾经摸索他们脖子的手———的记忆带进永恒。在这里,韦斯特让那屠夫发出声音,允许他用他那嘶哑的,比嘶哑更难听的声音,把那些无法言表的嘲笑,投向那些即将被他杀死的浑身颤抖的老人。他嘲笑他们的是:当他们的身体在绳子尽头跃动着、舞动着时,他们将如何背叛他们自己的意愿。这是可怕的,可怕得无法形容。可怕的是:这世上居然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个人;更加可怕的是:当我们安全地认为,他已经彻底死掉了时,居然又被人从坟墓里拉了出来。    
    “龌龊”。就是这个词,这个其起源有过争议的词,她必须像戴着护身符一样一直戴着它。她相信,“龌龊”的意思是“幕后”。为了挽救我们的人性,有些我们可能想见的东西(之所以想见,是因为我们是人!)必须留在幕后。保罗·韦斯特写了一本龌龊的书,他让人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当她面对听众时,她一定要把这一点当做她讲话的思路,一定不让这思路出岔子。    
    她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衣服全都穿着,而脑袋枕在胳膊上。七点钟,铃声响起。头昏眼花,筋疲力尽,她尽可能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乘坐那有点可笑的小电梯,来到大堂。“韦斯特先生登记了吗?”她问前台的服务员,还是昨天的那个男服务员。    
    “韦斯特先生……有,韦斯特先生在311房间。”    
    阳光透过窗户流进早餐厅。她自己拿了一杯咖啡和一个新月形的面包,找了个靠窗的位子,扫视着另外六个早起的人。一个健壮的矮个子男人戴着眼镜,正在读报纸;他会不会就是韦斯特?他不像那本书封套上的照片上的样子,但是照片证明不了什么。她是否应该走过去说,“韦斯特先生,您好,我是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我有一个非常复杂的想法,它跟您以及您对恶魔的看法有关;如果您愿意听,我就把它讲出来。”假如在她吃早饭时,有个陌生人走过来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伊丽莎白站了起来,朝着餐具柜走去;她选择从桌子之间走,那是一段比较长的路。那个男人读的是一张荷兰文报纸,叫《人民报》。他的夹克衫的领子上有些头皮屑。他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向上看了一眼。一张平静而平常的脸。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卖布的商贩,或梵文教授。他有多种伪装,其中一种可能跟撒旦一个模样。伊丽莎白犹豫着,走了过去。    
    荷兰文报纸、头皮屑……不,保罗·韦斯特不会读荷兰文报纸,也不会有头皮屑。但是,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做研究恶魔的专家,那么,她是否就应该能够把恶魔的气味嗅出来?恶魔会有什么样的气味呢?硫磺味吗?硫磺石?祖克隆B的气味吗?或者,恶魔像精神世界里的其他许多东西一样,变得无色无味了?    
    八点半,巴丁斯来叫她。他们俩一起走过两三个街区,到达了一个剧院,会议将在那里举行。在演讲厅里,巴丁斯指了指一个自个儿坐在后排的人,说:“那就是保罗·韦斯特,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    
    尽管这不是她在吃早饭时见到的那个人,但两人在身材上甚至在相貌上,不无相似之处。    
    “过会儿吧,”她轻声答道。    
    巴丁斯找了个借口,走开了,干他自己的事去了。还有大约二十分钟,会议才会开始。伊丽莎白走过听众席。“韦斯特先生吗?”她问道,尽可能显示出高兴的样子。这种样子可能会被叫做“女人的诱骗术”;自从她上次用过以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如果诱骗术果真有效的话,那么她愿意用一下。“我能跟您说会儿话吗?”    
    韦斯特,真的是韦斯特;他正在读一本书。让伊丽莎白感到大为惊讶的是,那似乎是某种搞笑书。这时,韦斯特的目光离开书,向上看了一眼。    
    “我叫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她说着,在韦斯特的身边坐了下来,“这事我不太好说,所以干脆让我直说了吧。我今天的演讲会有几处涉及您的一部大作,就是《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实际上,我这演讲的大部分是关于那本书的,也是关于您这位作者的。在我准备这次演讲时,我没料到您会来阿姆斯特丹。组织者没告诉我。不过,当然,他们为什么就应该告诉我呢?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我打算讲什么。”    
    伊丽莎白顿了顿。韦斯特盯着远处,没有给她任何帮助。    
    “我猜想,我能够,”她继续说道,此时她真的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提前请求您原谅,请求您别觉得我是针对您个人说的。不过,您也许会问———这是完全正当的———既然都要提前道歉,我为什么还要坚持把话说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话从演讲中删掉。    
    “事实上,我的确考虑过删掉那些话。昨晚,我熬了大半夜。我在听说您要来这儿之后,力图找到一种方法,把我的观点弄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无礼。我甚至想过干脆称病不出席今天的会。但是,我如果那样做,对组织者来说,将是不公平的:您不这么认为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韦斯特说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但是什么也没说,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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