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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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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原谅我的用语。我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职业作家。平时,我会小心地把那些夸张的想象藏起来;可是,今天,在这个场合,我不想掩藏任何东西,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使万物复苏的洪水,那像喇叭一样快乐的合唱,接着是洪流退去,青蛙们回到坟墓,然后是好像没有尽头的干旱,随后是新鲜的雨水和死者的复活———我要把这些情景讲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遮掩。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今天,在你们面前,我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曾经是小女孩的老妇人,告诉你们我所记得的达尔加侬河泥滩的情形。在我小时候,泥滩上满是青蛙,有些小得像我的小手指头;它们是如此微不足道,远离我们高傲的关注,以至于在其他地方你们可能不会听人说起它们。我有许多缺点,我请你们原谅;在我看来,青蛙的生生死死可能是有寓意的。可是,对青蛙们自己来说,没有任何寓意,生活就是生活,死亡就是死亡。    
    “我相信什么呢?我相信这些小青蛙。今天,我年纪大了,明天,年纪会更大,我不敢确信我在何处能找到我自己。有时,我觉得,好像在意大利,我能找到我自己;可是,我错了;这可是一个跟意大利完全不同的地方。根据目前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意大利,城市里没有那些禁止通过的高门(有你们在这儿,我不愿意用‘大门’这个卑下的词)。不过,我是在澳洲大陆降临人世的,四肢乱踢着,哇哇乱哭着。澳洲大陆是真实的(尽管很远),达尔加侬河及其泥滩是真实的,青蛙也是真实的。不管我是否跟你们谈起它们,不管我是否相信它们的存在;它们都存在着。    
    “正是因为这些小青蛙根本不管我是否相信它们的存在(它们想要的只是这样的机会:吞下蚊子,并且歌唱;它们中唱得最多的是雄性。雄性青蛙唱歌,不是为了使夜晚的空气充满歌声,而是为了求爱;它们希望得到的回报,是性高潮,青蛙的性高潮,一次一次又一次)———正是因为它们对我漠不关心,我才相信它们。因此,今天下午,我要再次向大家道歉,因为我表现得太匆忙,表达得太文雅;不过,我想,我会不带任何成见地,把自己交给你们,也就是说,毫无保留;而且,正如你们自己所看到的,几乎不带任何注解———正是因此,我才跟你们谈起青蛙。谈起青蛙,谈起我的信仰或者说各种信仰,以及前者与后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它们存在。”    
    伊丽莎白停住了。从她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声,是那个女清洁工在拍手,只有她一个人在鼓掌。这掌声渐渐减弱、消失。正是那个女清洁工唆使她讲得———如此滔滔不绝,如此喋喋不休,如此乱七八糟,如此激情澎湃。好,咱们看看,激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反应。    
    其中一名法官,坐在最右边的那位,向前探过身来。“达尔加侬,”他问道,“那是一条河吗?”    
    “是的,是一条河。它存在着。无法否认。你可以在大多数地图上找到它。”    
    “那么,你是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你的童年的?”    
    她没有作答。    
    “因为,在这儿,在你的档案里,关于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童年的情形,一个字都没有。”    
    她没有作答。    
    “科斯特洛夫人,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童年一事,跟青蛙以及从天而降的雨一样,是否是你的另一段往事?”    
    “河流存在。青蛙存在。我存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中的那位女性成员身材苗条,梳着一头整齐的银发,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问道:“你相信生命吗?”    
    “我相信自己身上那些不让我烦恼的东西。”    
    女法官微微地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一块石头不会相信你。一片矮树丛也不会。可是,你给我们讲的却不是石头和矮树丛,而是青蛙;你把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加在了它们身上,正如你所认为的,那故事很有寓意。你所说的这些澳洲青蛙体现了生命的精神。作为一个小说家,你相信的就是这样的精神。”    
    这不是询问,从效果上说,这是审判。她该服从吗?“她相信生命”:她是否愿意把这句话当做她的遗言,她的墓志铭?她完全想抗议道:“无聊!”她想哭。“我理应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可是,她控制住了。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赢得辩护,而是为了通过审查,取得一条出路。她一旦通过了审查,一旦告别了这个地方,她留在身后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是墓志铭,也不足一提。    
    “要是你喜欢,”她警觉地说道。    
    那位法官,那位审判她的法官,把目光移开了,双唇紧闭着。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她渴望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在这种场合,人们都想听到这种声音;但是,法庭上没有苍蝇出现。    
    她相信生命吗?假如没有这个荒唐的法庭,以及它的种种要求,她甚至会相信青蛙?我们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么呢?    
    在她写作时,她曾试过一个方法,似乎还管用:她把一个词发送到黑暗中去,然后听听有什么样的声音回过来。像一个修理工在拍打一口钟:它是裂了,还是完好无损?青蛙:那些青蛙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    
    答案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不过,她太精明了,太了解这事了,还不至于就此失望。对她来说,达尔加侬河泥滩上的青蛙有一个新的发展契机。给它们时间吧:我们还可以让它们发出真实的声音。因为,关于它们,关于它们在污泥里的坟墓,还有它们的手指,这些手指最终变成了小圆球,软软的,湿湿的,稠稠的;隐隐约约地,有些东西吸引着她。    
    


第八课第八课  在大门口(6)

    她想到了那只地下的青蛙;它全身伸展着,仿佛是在飞翔,仿佛是穿过黑暗在往下降落。她想到那淤泥,它一点点地吃掉青蛙的指尖,力图吞掉青蛙,使青蛙的软组织溶化,直到再也没有人能辨别出(青蛙自身当然辨别不出,因为在冰冷的冬眠中,它失去了知觉),什么是泥,什么是肉。是的,她能相信那种溶化,那是重新回到元素。生命回归时的第一阵战栗穿过青蛙的身体,它的脚收缩着,它的手弯曲着。如果她逐字地阅读,聚精会神,而且足够细致;那么她相信这一切。    
    “嘶。”    
    这是法警发出来的声音。他朝审判席做了个手势,审判长正不耐烦地看着伊丽莎白。她是在发呆,还是在沉睡?她居然在审判她的法官们面前打瞌睡?她该小心点。    
    “我想提一提你第一次出庭时的情形,那时,你说,你的职业是‘那个看不见的世界的书记员’,并作了如下的陈述:‘一个好书记员不应该有信仰。信仰不适合于他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你又说,‘我有信仰,但我不信奉我的信仰。’    
    “那次审讯时,你的表现似乎是蔑视信仰,说它会妨碍你的工作。然而,在今天的审讯中,如果我没有把你的大意理解错的话,你是在证明自己对青蛙的信奉,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对一只青蛙的生命寓意的信奉。我的问题是:从第一次审讯到今天这一次,你是否改变了申诉的基本内容?你顽固地信奉创造;你是否在这一信仰的基础之上,放弃了书记员的本分,装出了另一副样子?”    
    她改变了自己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可是,她不得不竭力去注意这个问题。法庭里很热,她感到自己被麻醉了;她不敢确信,这场审讯,她还能坚持多久。她最想做的是:把脑袋放在枕头上,小睡片刻,哪怕是在工棚里,哪怕是在那个肮脏的枕头上。    
    “这取决于,”她说道。她是在为争取时间而拖延。她竭力想着(“来吧,来吧!”她对自己说,“你的生命取决于这次审讯!”):“你问我是否改变了我的申诉。可我是谁?谁是‘我’?谁是‘你’?我们每天都在变化,又保持原来的样子。‘你’‘我’都不比其他任何人更加重要。你可能还会问:进行第一次陈述的伊丽莎白和进行第二次陈述的伊丽莎白,哪个更真实。我的回答是:两个都真实。都真实。都不真实。‘我是另一个人。’请原谅我求助于这样的不属于我自己的话,可是,我无法说出更好的话。你们抓错了人。如果你们认为,你们抓对了,那你们就是错了。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这是真的吗?这可能不是真的;不过,当然也不假。有生以来,她还从未感到这么样地被别人弄错。    
    审判长不耐烦地摇着头说:“我并不要求查看你的护照。在这儿,护照没有任何用处;我相信,你是知道这一点的。我要问的问题是:‘你’,我指的这个在我们面前的人,这个请求通过检查的人,这个在这儿而不在别的任何地方的人———你是不是在为你自己说话?”    
    “是。不是,决不是。是又不是。都一样。”    
    审判长左顾右盼,看了看其他审判员。伊丽莎白是在想象她的另一个自我吗?或者,是否有一丝微笑,有一声低语,在她和她的另一个自我之间传递?那个她低声说出的词是什么?“乱七八糟”吗?    
    审判长背对着她说:“谢谢你。就此结束吧。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的。”    
    “就此结束?”    
    “今天就此结束。”    
    “我没有弄错吧?”    
    “是的,你没有弄错。不过,那个没有弄错的人是谁呢?”    
    他们,那些审判她的人,那帮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先是像孩子一样地傻笑,然后丢掉了所有的尊严,大笑着喊叫起来。    
    *            *    
    伊丽莎白漫步走过广场。她猜想,现在刚刚进入下午。没有平时那么多的匆促景象。当地人肯定都在午睡。“年轻人都相互拥抱着。”假如我的生活能重新开始,她对自己说,假如不是没有痛苦,那么,我要换一种活法。要有更多的娱乐。我把这一生都用来写作,如今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了,这样的人生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阳光酷烈。她应该戴顶帽子。可是,她的帽子在宿舍里。一想到要再次走进那个几乎没有空气的房间,她却步了。    
    那法庭上的情景,那耻辱,那羞辱,还没有从她脑际消失。尽管这有失尊严,但奇怪的是,她仍然着迷于青蛙。今天表明,她有信奉青蛙的心理倾向。明天,她会信奉什么呢?蚊子?蟋蟀?她信奉的对象似乎相当随意。它们的到来,既没有使她感到警觉,也没有使她感到惊讶,甚至没有使她感到高兴———尽管她心态阴郁。    
    她用指甲点了点青蛙,由此传回来一个声音,这声音非常清脆,清脆得有如铃声。    
    她点了点“信仰”这个词。“信仰”如何才能合格?她是否需要借助抽象手段,才能成功地对“信仰”进行测试?    
    从“信仰”返回的声音不是非常清晰,但也相当清晰。今天,此时此地,很明显,她不是没有信仰。事实上,既然她想到了信仰,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靠信仰活着的。当她真的是她自己时,她的思想似乎从一个信仰转移到另一个;经过踌躇、衡量,然后继续前行。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女孩正在涉过一条小溪。这画面来自济慈的一句诗:“她沉重的脑袋枕着小溪,一动不动。”她靠信仰活着,靠信仰工作,她是有信仰的人。这是什么样的信仰啊!在法官们脱下他们的法官袍(在她改变主意)之前,她是否应该跑回去,把这一切告诉他们?    
    他们组成这个法庭,是要审问她的信仰问题,但他们拒绝让她通过;这使她非常惊讶。以前,他们肯定听说过其他作家,其他没有信仰的信徒或有信仰的怀疑论者。作家不是律师。当然应该允许他们有些古怪的举动。但是,当然,这不是一个法律场所,甚至不是一个逻辑场所。她的第一印象是对的:这地方来自卡夫卡的小说,或《艾丽丝漫游奇境记》,这是是非之地。首要的会变成末位的,末位的会变成首要的。反之亦然。假如能提前得到保证:一个人可以用一些他的童年趣闻,轻易地通过审讯,让他沉重的脑袋轻快地从一个信仰跳到另一个,从青蛙跳到石头再跳到飞翔的机器,正如一个女人常常更换她的帽子(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那么,每一个申诉者都会大谈他的个人经历,而法庭速记员则会被申诉者自由联想的溪流冲走。    
    伊丽莎白又站在了大门前。尽管任何人如果有意瞥一眼,就定然会看到这大门;但是,很显然,这是她的门,只为她而设。这门一如既往地关着;不过,门房却开着。她能看见看门人;那个看守,正在里面,跟平常一样,忙着在纸上写东西。在电扇扇起来的风里,那些纸微微地蜷曲着。    
    “又是一个热天,”伊丽莎白说道。    
    “嗯,”看门人咕哝了一声,没有停下他的工作。    
    “我每次走过这儿,都看见你在写啊写的,”伊丽莎白不想就此中断话题,继续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一个作家。你在写什么呢?”    
    “记录。即时更新记录。”    
    “我刚刚经过第二次审讯。”    
    “那好啊。”    
    “我为那些审问我的法官唱歌。我是今天的歌鸟。你用‘歌鸟’这个说法吗?”    
    看门人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用。    
    “我怕,我的歌唱得不太好。”    
    “嗯。”    
    “我知道,你不是审判员,”她说,“不过,按照你的判断,我是否有希望通过审讯?如果我没有通过,如果他们认为我的表现不够好,不让我通过;那么,我是否会在这儿,在这个地方,一直待下去?”    
    看门人耸了耸肩。“我们都有希望。”他没有抬头,一抬都不抬。这是否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他没有勇气跟伊丽莎白对视?    
    “可是,作为一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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