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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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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活人,在不适于人类居住的严寒地带,是什么感觉。    
    X做得跟他说的一样好,从斯德哥尔摩的斯堪的亚旅游公司总部,发来了一份传真。12月,“SS北方之光”号游船将由基督堂市出发,经过十五天的航行,驶向“罗斯冰架”,然后继续前往开普敦。她是否有兴趣加入“教育与娱乐组”?斯堪的亚游船上的乘客,那份传真说,“都是有辨别力的,都会进行严肃的休闲活动。”船上的讲课内容将着重于鸟类学和冷水生态学;不过,如果著名作家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能抽出时间,简单讲点什么,比如,当前的小说,那么斯堪的亚旅游公司将不胜荣幸;如果她能讲,如果她能跟乘客们见面,那么,作为回报,她将得到一个头等舱的铺位,一切费用都由公司付,还可以免费乘飞机,前往基督堂市,并由开普敦返回。另外,她将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12月10日上午,在基督堂市港口,她上了游船。她发现,自己所在的舱很小,但很舒服。有个年轻人负责协调“教育与娱乐组”,对她很尊重。乘客们跟她同桌吃中饭,他们主要是退休人员,她的同代人;他们都快乐而谦恭。    
    在跟她同席演讲的名单上,她只认得一个名字:伊曼纽尔·艾古度,来自尼日利亚的作家。在她注意记住这个名字几年前,她跟艾古度就认识了,可以追溯到在吉隆坡举行的一次笔会。在那次会上,艾古度大声地作了火热的演讲,是关于政治的;她的第一印象是,艾古度是个装腔作势的人。后来,她读了他的作品,但没有改变对他的看法。不过,现在,她想知道,一个装腔作势的人是什么样的,看起来不是他自己,看上去跟我们有哪些相同之处呢。总之,非洲的事情可能就是有点怪异。在非洲,一个人用来装腔作势的东西,一个人用来夸夸其谈的东西,可能偏偏就是男子汉气概。她能说谁呢?    
    伊丽莎白自己注意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男人,包括艾古度,变得宽容了;这有点奇怪,因为,在其他方面,她变得越来越(她小心地选择措辞)刻薄了。    
    在舱里举行的鸡尾酒会上,她主动走向艾古度(他晚到了)。艾古度身上穿着一件款式活泼、颜色鲜绿的短袖套衫,脚上穿着一双雅致的意大利皮鞋。他的胡子尽管已经有点发白,但他的身材依然很好。他冲她灿烂地微笑,跟她拥抱。“伊丽莎白!”他大声叫道,“见到你真好!我自己什么打算都没有!咱们有这么多事赶着要做!”    
    在他的词典里,“赶着要做”的意思是“谈论他自己的一些活动”。他告诉伊丽莎白,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长时间待在自己的国家。他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惯犯似的习惯于流亡的人”。他已经弄到了几个美国证件;他以巡回演讲谋生,这样的演讲已经扩展到了游船。这将是他第三次在“北方之光”号上旅行。他发现,这样的旅行很安宁,很惬意。他说,谁能料想得到:一个从非洲来的乡下孩子,居然会有如此好的结局,躺到“奢华”的怀抱里了?他又给了她一个特殊的微笑。    
    “本人也曾是个乡下女孩,”她本想说,“从乡下来,没什么异常的。”这话在一定程度上说的是事实,但她没说出来。    
    主办方希望,每一位娱乐组的成员都公开作一次简短的演讲。“只需要说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的。”那年轻的协调员用英语解释道,带着习惯性的小心语气。他叫迈克尔,长得很英俊,身材高大,一头金发,典型的瑞典人;但很沉闷,伊丽莎白觉得,他太沉闷了。    
    海报上说,她的讲题是“小说的未来”,艾古度的讲题是“非洲的小说”。根据安排,她将在出海第一天的上午讲;艾古度则在同一天下午讲。晚上讲的是“鲸鱼的生活”,可以听鲸鱼声音的录音。    
    迈克尔先作介绍。他把伊丽莎白称作“澳大利亚著名作家,《爱可尔斯街的房子》和许多其他小说的作者,我们能把她请到我们中间来,真是万分荣幸”。这话激怒了她,因为那本书是很久以前写的,而她再次被介绍是那本书的作者。不过,对此,她也莫可奈何。    
    伊丽莎白以前讲过“小说的未来”这个题目,事实上已经讲过好多次了,有时扩充一些,有时收缩一下,视情况而定。毫无疑问,“非洲的小说”和“鲸鱼的生活”也一样,可长可短。看眼前这情况,她决定用浓缩版。    
    “‘小说的未来’不是一个我很感兴趣的题目,”她以这句话开场,力图使听众受到震撼,“事实上,我对一般意义上的未来并没有多大兴趣。未来究竟是什么?只是由希望和期待组成的一种结构吗?它的住所在我们心里。它不具备任何现实性。    
    “当然,你们可能会回复我说,过去也像是一部小说。过去是历史,而所谓历史,只是一个故事,只是我们的自说自话吗?不过,过去有些东西很神奇,那是未来所没有的。过去的神奇之处在于:我们已经成功地———至于如何成功,只有上帝知道———把千百万小说牢牢地锁在一起,让我们把它们看成一个共同拥有的过去、一个共同享有的故事;而这些小说本来都是由个人创作的。    
    “未来就不一样了。关于未来,我们没有一个大家可以共享的故事。过去的创作似乎耗尽了我们的集体创造力。跟我们过去的小说相比,未来的小说是粗略的、苍白的,犹如天堂的幻象。这幻象是天堂的,甚至是地狱的。”    
    “小说,传统的小说,”伊丽莎白继续说,“是一种努力,即力图理解,在某一段时间内,在某一种情况下,人类的命运;还要理解,我们的某一位同类,起点是A,经过B和C和D,他是如何在Z上结束的。如同历史,小说也是一种练习,一种使过去显得一以贯之的练习。如同历史,小说探索的是人物和环境,这些人物和环境对现实的形成,分别是有贡献的。通过这种探索,小说暗示,我们可以探求现实的力量,从而创造未来。正是因此,我们才有这玩意儿,这种叫做小说的东西,或者说媒体。”    
    她听着自己说话,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相信自己说的话。几年前,她写下这样的想法时,它们肯定有一种紧紧抓住她的力量;可是,她已经重复说了很多遍,它们已经有了一种倦怠而不可信的调子。另一方面,她已经不再强烈地信奉某种信仰。她现在认为,即使我们不相信,事情可能还是真的,反过来说也行。到最后,信仰可能只是一种能量,就像一节电池;我们把它弄成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为了让它发挥作用。在我们写作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完成工作,相信你不得不相信的一切。    
    如果说她在相信自己的论辩方面有麻烦,那么,当她想阻止这种信仰缺席的状态出现在她的声音中时,她的麻烦就大多了。尽管她是著名作家,正如迈克尔所说,是《爱可尔斯街的房子》和其他一些书的作者;尽管听众们基本上是她的同代人,应该说跟她拥有相同的过去;但是,在她演说结束时,他们的叫好声就是缺乏热情。    
    在听伊曼纽尔演讲时,她坐在后排,以免被人注意。刚才他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此时正在这依然平静的海面上,向南航行。听众中有些老好人———她猜想,大约有五十人———随时都要打瞌睡。实际上,谁知道呢,她自己可能也会打盹。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不让人注意到。    
    “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非洲的小说’选做我的讲题,”伊曼纽尔开场道。他的声音很急促,但毫不费力,“非洲的小说有什么特殊的呢?是什么因素使它变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到要引起我们的关注?    
    “好,让我们来看看。让我们从字母开始谈起;我们都知道,关于字母的观念并不是在非洲发展起来的。许多东西都是在非洲发展起来的,比你们能想到的还要多,但字母不是。非洲人不得不引进字母,起初经由阿拉伯人,随后经由西方人。在非洲,写作本身,更别谈小说写作了,是晚近的事。    
    


第二课第二课  非洲的小说(2)

     “你们可能会问,没有小说写作,就不可能有小说吗?在我们的朋友们那些殖民者们出现在我们门口的台阶上之前,我们非洲有小说吗?此时此刻,我只是提出这个问题;等一会儿,我会回过头来回答它。    
    “再请注意:读书不是非洲人典型的消遣方式。音乐是,舞蹈是,吃饭是,聊天是———聊得很多。但阅读不是,他们尤其不读大部头小说。我们非洲人对阅读总有这样的印象,即它是一桩奇怪而乖僻的事儿。它让我们感到不安。当我们非洲人到巴黎或伦敦这样的欧洲大城市去参观时,我们会特别注意:在列车上,人们是如何从包里或口袋里,拿出书来,然后退到孤独的世界里。每次当他们拿出书来时,就像是举起了一块告示牌。‘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在读书哪,’那告示牌写道,‘我所读的东西,比你所能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加有趣。’    
    “在非洲,我们不会那样。我们不喜欢把自己跟别人隔离开来,然后退到各自的私人空间里。非洲是一个人人共享的大陆。你自个儿读书,就不是跟人分享;而是有点像自斟自饮,或自说自话。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发现,那样做有点神经兮兮。”    
    我们,我们,我们,她想着,我们非洲人。我们可不是那样。她从来不喜欢“我们”这个称呼,因为它具有排他性。伊曼纽尔可能已经有点老了,可能已经得到了美国证件的祝福;但是,他并没有什么大变。还是有非洲特点:一种特殊的身份,一种特殊的命运。    
    伊丽莎白去过非洲:肯尼亚的高地、赞比亚和奥卡万戈沼泽。她见过非洲人的阅读场面,而且是普通非洲人,在公共汽车站,在列车上。她承认,他们读的不是小说,而是报纸。不过,难道报纸不是跟小说一样,都是通向私人空间的道路?    
    “第三点,”艾古度继续说道,“今天,我们生活在全球化的环境中,这种环境很庞大,也很有好处。非洲已经被划定为贫穷的家园。非洲人没有一分钱可以浪费。在非洲,你花一笔钱买了一本书,那本书必须给你带来回报。非洲人会问,我读这个故事,能学到什么?它会如何促进我发展?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为非洲人的态度感到痛惜;但我们无法消除这种态度。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它,努力理解它。    
    “当然,在非洲,我们也做书。不过,我们所做的书都是给孩子们用的,是最简单的教科书而已。在非洲,如果你想通过印书挣钱,你就应该印制那些指定给学校用的书,教育系统会大量采购这类书,孩子们会在教室里拿它们来阅读和学习。有些作者怀有严肃的雄心壮志,他们写的是成年人,和跟成年人有关的事;他们在出版书时,是得不到稿费的。这样的作者在别的行当里自谋生路。    
    “当然,‘北方之光’号上的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在这里给你们描绘的,不是全部的情形。如果要给你们描绘全部的情形,得花费我一整个下午。我现在给你们的,只是一份粗略而草率的梗概。当然,在非洲,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你会发现一些出版商,他们会支援一些地方作者;哪怕这些作者永远不会给他们赢利。不过,从广泛的意义上说,故事书不会给出版商或作者带来任何生计。    
    “我主要就讲这么几点,也许这几点都挺沉闷的。现在,让咱们把注意力转向咱们自己,转向你们和我。我在这里,你们知道我是谁,议程表上已经告诉你们了:伊曼纽尔·艾古度,来自尼日利亚,写作小说、诗歌、戏剧,甚至还获得过英联邦文学奖(非洲赛区)。在座诸位都是富人,至少小康,你们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我没说错吧?),你们来自北美和欧洲,当然,咱们可别忘了澳洲的代表,我甚至还听到了古怪的日语,可能有日本人在走廊里低声说话。大家都乘坐这样一艘壮观的轮船,前去观看地球上最偏僻的角落,去检验它,如果它真是那么回事,你们还要把它记在旅游目的地的目录上。吃过美味的午餐,你们来到这里,听我这个非洲佬胡侃。    
    “我想,你们心里在嘀咕,这非洲佬为什么会在我们的船上?如果他真是一个作家,真的在写书,那他为什么不守着职业的本分,回到他的老家,回到书桌边去?为什么他要谈‘非洲的小说’这么一个可能跟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完全不搭界的题目?    
    “女士们,先生们,最简单的回答是,这个非洲佬是在谋生。正如刚才我力图解释的,在他自己的国家,他无法谋生。在他自己的国家(我不愿意在这一点上唠唠叨叨,我之所以要提及,只是因为,对许多非洲的文学同行来说,这是事实),实际上,他受欢迎的程度还不如这里。在他自己的国家,他是一个所谓的‘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哪怕是在新尼日利亚,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得如履薄冰。    
    “因此,他离开自己的国家,来到这儿,来到这广阔的天地里,来谋生。他的一部分生活来源是写作,而出版、阅读、评论、谈论和评判他的书的,绝大多数都是外国人。他其他的生活来源则是写作的副产品。比如,在欧洲和美国的报刊上,他发表关于其他作家的书评。他还在美国的大学里教书,跟纽约的年轻人讲外国文学———非洲的小说,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正如一头大象在别的大象眼里是专家。他在各种会议上发言,他乘游船航行。由于如此忙碌,他住所谓的‘临时住处’;他所有的住处都是临时性的,没有一个固定居所。    
    “女士们,先生们,月复一月,他要让所有这些陌生人———出版商、读者、批评家、学者———满意,他们全都装备着他们自己的种种观念,诸如,写作是或者说该怎么样?小说是或者说该怎么样?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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