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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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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八个月(3)
现在剩下我和A两个人。我开始理我的书包。A说:“怎么?你也要走了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在做回家的准备,我做回家的准备通常都是要做很久很久很久——我都已经做了一天那么久,可是今天,我真的不愿意回家。
A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打量着我,然后坐在B刚才坐过的座位上。他始终在打量着我,我感觉到了。我还感觉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是如此温暖的手。
他说:“你是不是期中考试没有考好?”没有考好?我是考得非常不好。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不停地理书包,理完了书包,我要离开111,离开他,走到走廊那头去。我现在又少掉了一天。每次我回家,就又少了一天。我的时间一直少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把我的书包理好,我还一直坐在这里,让这个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A说:“你别这样。以后用功点就是了。”我还是没理会他。我一直在理书包,我想张先生如果进来,我至少可以告诉他我在理书包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那昏暗的走廊那头会有什么,那昏暗的走廊里会出现什么。
A把他三十八度半的手放在我头上,轻声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天上很厚的云把一种蓝灰色的光线反射到教室里,空气又阴郁又浑浊。我隔着这种空气望着黑板,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变成了蓝色。
我终于理好书包了,可我不想走。我又不能不走——我没有理由不走。我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A一声不响地给我让路,我就一蹭一蹭地从他和课桌之间的小空当中间挪出去,我的书包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敲在他的脸上。他说:“理好了?”我说:“嗯。”说着,我朝门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背书包,说:“真没劲。”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他站在课桌旁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说:“再见。”他没响。我跨出门,又回头看他——他呆呆地低头,斜望地板。走廊里有一种紫青色的光,和教室里那种光完全不一样。我和他站在两种不同的光里面,好像永远也不能再说上话了。可我还是看着他,并且忍不住问:“干什么?”他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点表情,连头也没有抬,只说:“再见。再见。”
于是我走了。
我走在紫青色的走廊里。墙壁上好像有点潮——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紫青色遥远的尽头,是一扇通往露天的门。我突然想起了野营那天的晚上,可是那个露天和现在的这个露天好像根本就是两个天。我一面义无反顾地走,一面想: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不想走干吗要走呢?回去吧。可是回去又干吗呢?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的魂被我的犹豫和难过挤出来,飘起来,留在天花板上。我走了。
我跨出校门,往车站走。不知道去哪里好,又不想回家。书包里揣着那么难看的一张成绩报告单,我随便怎么样也不愿意回家。B说做小孩要不连累大人,做小孩要做得很苦才是对的——我现在是不想连累大人,我不想看见爸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我总是要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也一样地要连累大人,我做他们的女儿做得那么辛苦,而他们做我的父母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轻松——可见我是多么的失败。大家都做出了牺牲,事情还是弄到这种田地,我开始怀疑牺牲是不是值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不要生下来。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有这一点是真的,是真的叫我无能为力的事,所以多少让我有点欣慰。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了那么久,简直就好像一点也没有走过一样。当终于和学校外墙的边缘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一个怪声音,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要离开这儿了,就算再回来,也看不到那个人了,在这儿也没有多久好待了……”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但是说着人话,很亲切……比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要亲切。它不停地对我重复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要离开了……看不到那个人了……没有多久好待了……看不到那个人了……谁也看不到了……我伸出手,捂住耳朵,把那个声音护住,让它紧紧地贴着我的皮肤。它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既不轻一点,也不响一点,既不慢一点,也不快一点。我和它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流了许许多多的眼泪。
我走得越来越慢,因为我的泪腺变得无比沉重起来。全世界的人都等不及我,走到我的前面。他们诧异地回头打量我,看我是个什么人、怎么了。他们看归看了,可是并不能知道,依旧带着一肚皮疑惑走他们的路。他们都走得比我快,都比我有办法,一分钟以后,他们大概就应该忘记刚才见过我这样一个人。在大街上流眼泪的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不道德的人。
头顶上是高架。幸亏是高架,把天遮住,让我得以有脸面在这里走。我不能在真的露天下面,否则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现在不能让那种颜色的天来提醒我野营那天的夜晚,我不能让那种太阳来提醒我A的手、提醒我爱。
我迟缓地朝车站走过去——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时间完全够恐龙出生又灭亡。我等着雨落下来——最好是暴雨,最好是龙卷风。可是它不,它无比坚强地盘踞在空中、高架上方遥远的所在,骑在我头顶上,对我俯视,只要我一日希望它落下来,它就一日不落下来。
高考前八个月(4)
我去买雪糕。买好之后,我从一帮人中间穿过去,一口一口咬着雪糕,走到车站上,站在站牌旁边。到什么地方去呢?车一辆一辆地开过来,开走。我漠然地看着一群群人上去,下来,看着售票员挥舞着双臂,既不上去也不下来,只是一直嚷着:“朝里走,朝里走!”这些车的面孔,我都是熟悉的:这辆可以怎么乘到家,那辆可以怎么乘到家……可是我一辆也没有上去。我还不想回家。到什么地方去呢?
淮海路没什么好去。动物园没什么好去。福州路没什么好去。季风书园没什么好去。永乐宫没什么好去。我突然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回家。我不想沿着这条千百年来不变的老路回家。这条路太脏,灰太多,光线太暗,车子太挤,我早就走腻了,走倦了。我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站在站牌旁边,看着一辆又一辆车来了又走。最后我想,算了,我就站在这儿,看车子开来开走,一直看到什么时候想走了,或者差不多应该是不得不走的时候,再随便乘哪辆可以到家的车子回家去。
打定主意,心里好受了很多。我发现车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掩护和借口。没有人会在经过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你几眼,大家都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运气不好的等车人。你可以做出专心致志甚至有一点焦急的样子来,有时你还会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等车,直到车来了,你才明白过来:哦,我不上车的。车走了,你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开始下一轮的等车行动。没有谁会觉得你异常,他们都以为你在等车,等一辆和他们等的不一样的车。你在等一辆永远也不会来的车。
我啃着雪糕,心想:好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站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了。这个很多到底有多少,我自己也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可以一辈子站在这根站牌的铁杆子旁边,啃雪糕。
我的雪糕还剩下一点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以我所熟悉的走路姿势从学校那边朝我这里走过来。我暂停咀嚼,注视着那个姿势不断地朝这个方向推进。那是A。我惊奇地想:那是A。我如释重负地想:那是A。我开心地想:那是A。
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没有什么言语。我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啃我的雪糕,依旧保持着等车的表情。
然后,A看见了我——我晓得他肯定是看见了我。他继续走着,从那条非机动车道上穿过来,到这边隔开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的上街沿上,到我身边,站定。
我说:“你走了?”他说:“你怎么还没走?”我说:“我请你吃雪糕。”我通常有这种毛病,这其实说明我高兴。他说:“不用。我水喝得人已经要撑破了。”我说:“哦。”雪糕吃完了,我把木棒塞在上下牙之间,残忍地咬着。他问我乘什么车。我说我在想呀。我的口齿因为小木棒的原因有点含糊不清,不过我懒得把木棒取出来。他说:“哈哈。”那是他在这种场景下特有的一种表现,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发出“哈哈”二字。
我抬头,端详着车牌,用手指点着说:“这里每辆车都可以让我乘回家去。”说完,我抽出嘴巴里的小木棒,走开去,扔进废物箱,走回来。A看看我说:“873不行吧?”我说:“可以。当然是可以的。而且有好几站可以让我下去换车。每次要想,要挑选,头疼死我了。”我一一解释,详细地把乘每辆车回家的路线告诉他,直到他确信我说的是事实。他笑起来说:“哦,你每次回家,大概就站在这里想、盘算、琢磨乘哪辆车回家,是不是?”我说:“是啊。要想很久很久。”“想很久很久。”他重复道。随后他说:“这样吧。你和我乘一辆车,好不好?”我看看他,没说什么。他就对我温和地笑笑。
A抬头从高架的缝隙里看看天,说:“要下雨的样子。气象预报不是报晴天吗?”我说:“我不知道着气象台算什么意思,这天又算什么意思。”
我跟在A的后面上了车,一前一后地坐下来。我说:“我很想吃东西的,现在。”A扭头问:“你肚子饿了?”我说:“不是。我刚才在学校里已经吃了很多东西,可还想吃。现在我想吃一头猪、一只鸡、一只鹅、十个富尔乐的香草冰淇凌、三个土豆泥、二十块钱的香酥鸡、一大盆色拉、一大碗咸菜炒墨鱼,还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和牛肉干。”A大笑,说:“你这是一种心理毛病。”我伸手敲他的肩膀,说:“呸!你才有心理毛病。”
接着我们就不说话了。我坐着,看窗外的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书包的拉链拉开,掏出了我的成绩报告单,开始看起来。A转过身子,把手放在椅子靠背上,静静地对着我,一直到我把眼光从报告单上挪到他脸上。他笑了笑,说:“怎么样?”我叹气,说:“我又确认了一次,我考得多恐怖。”我的肺已经被我叹气叹得皱了起来,一棱一棱的。
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那种很好的温度传到我头皮深处,深得连感觉出来也很难。他一直在微笑着。我坐在椅子上,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一颠一颠。
“我总是在搜寻这样一个地方,”我说,“有很大很大、很软很舒适的沙发,让我可以把整个人埋进去,然后有一个电话机,我随便什么时候高兴,就可以捧着它在沙发里打电话。我看书、做习题、做五星级题库里最难的题目。周围很安静,就算有人,也很安静,大家都有序地平静地在做事情。”
高考前八个月(5)
A注视我,笑了笑。
“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说。
好像,后来我也笑了一笑。
高考后八个月(1)
高考之后,过去了八个月。我很难过,因为在最早最早的我的讲述中,这个时间好像是最开始的那个点。然后我又讲了许许多多在这之前的事情。也许这仅仅是我的一种习惯。每次开始我的回想,第一个浮上脑海的总是高考之后的第八个月。我并不是刻意地认为这个月有什么标志性,但是的确有些事在这个时候改变了——可能别人不觉得那是什么改变,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然而当我一次又一次否认的时候,在心里,在一个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我知道那些改变的真相,虽然我很难把它们说出来,甚至无法在头脑里形成一个概念。
也许我有毛病。也许我的确是一个回忆狂人。每当高考后的第八个月又一次闪回,我就必须把前前后后所有的故事都回想一遍。这种情况类似于我高三时有一段时间迷恋的《小王子》——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要把小王子遇见狐狸的那一段重新看一遍,然后就不得不连带着把从头到尾每一个章节统统看一遍——我看n+1遍小王子遇见狐狸的那一段,就连带着开始看n遍整篇的《小王子》。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开灯,偷偷摸摸,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穷看八看,谁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看些什么。哈哈。
高考后的第八个月,有一天很早很早的时候,我从B的学校走出来。昨天晚上,我和B和C在一起。我们坐在红茶坊里说话,说得暗无天日。后来我去和B睡在一张床上。临睡前我说我想A,但是我不敢见他。我不知道B有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有她听见了多少。
我走出用石头砌得非常非常高大雄伟的校门。昨天C说要帮我出坐出租的钱,实现四个现代化,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没有人来帮我实现现代化,我只好坐公交车。我有一种梦破了的感觉。一个晚上过去了,我只有去上课,去流浪在教室和教室之间。我拉着公共汽车上的扶手,被挤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从来不曾这样缺少保障过。
然后,我到了。于是我下车走进校门,再往里走,走进教室。
当我发现口袋空空的时候,心好像突然掉了出来。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非常恐怖。于是我就这样坐在教室里,尖声叫了出来。
本来大家都在聊天、走动、吃早饭,我的叫声让空气绊了一跤。四周静下来。熊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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