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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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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就奇在这儿。到底是烧掉的呢,还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么是烧掉的?真金不怕火烧!”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亦未可知。”    
    “不对,不对!”宝使劲摇着头说,“仓卒之间,哪带得完?没有看见李秀成的供词,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可以想见骡马极少。凭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这样一分析,除非承认“天王府”原就一无所有,否则就不能不坐实了曾国荃一军破江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交通断绝,“天王府”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然则怎会“原就一无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倏地住脚,满脸懊恼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国库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穷得这个样子,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后,咱们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寻烦恼的感想。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爱子,为先帝的同乳,其间虽有猜嫌,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场政变,对社稷而言,正统不堕,有旋乾转坤之功。这三年来,敬老尊贤,严明纲纪,而信任曾国藩,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就因为有此一份魄力,内外配合,各尽其善,得收大功,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的机会与长处。    
    然而天潢贵胄,不管天资如何卓绝,阅历到底非可强致,这倒不关乎年龄,在于地位和见闻。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他的见闻限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因此,他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便构成了绝大的错误。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功名之士”,是个相当含蓄的好说法。因为,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打胜仗只为占城池,占城池只为封官库,封了官库,然后借故回乡,求田问舍。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宅,前有辕门,内有戏台,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还是王府?这个荒谬的笑话,恭王应该知道。李鸿章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卖曾国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动,让“老九”独成复金陵之功,好为所欲为,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恭王更应该知道。然则看了“宋史”和“十国春秋”上的记载,以为曾国荃克金陵,会像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样,躬自勒兵守宫门,严申军纪,秋毫无犯,然后把南唐二主之遗,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尽行捆载而北,悉数点交内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吗?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那就只有解劝了。只苦于不易措词,说是百战艰难,说是不世勋名,都可以作为恕词,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摆在一起,相形之下,反显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劝慰,都成了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得倦了,纷纷告辞。    
    只有宝留了下来,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那是竹荫深处,做成茅屋似的一个书斋。彼此脱略形迹,科头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侍奉之下,随意闲谈,从宫闱到市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修词,也不用顾忌。    
    这一天谈的,比较算是正经话,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国库支绌,而曾国藩要钱办善后。    
    宝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理他那些话干什么?曾涤生说伪‘王府’一文不名,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宝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你以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不会!曾涤生的理学,不是偻艮峰的理学。他是胸有丘壑,是绝大经济的人,打了这么多年仗,要兵要饷,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如今办善后,本该借助于地方的,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才会动手?你想想嘛,这话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这话,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泄了底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宝又说,“户部的堂官,实在难当,里里外外都不体谅,真是有苦难言。”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管钱的衙门,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问:“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这一说,恭王明自了。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特颁上谕一道,军兴以来,各省的军需支出,无需报销,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规办理。这道谕旨,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他的想法是,历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筹饷,纵有所谓“协饷”,由未被兵灾的各省,设法接济,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宛转情商得来。朝廷既未尽到多大的力量,此时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笔烂账,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不但前方的将帅,如释重负,激起感恩图报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然而户部、兵部的司员书吏,正摩拳擦掌,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奏销案中,狠狠挑剔指驳,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休想过关。这一来,万事皆空,自然要大发怨言。    
    宝看到恭王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情,随又说道:“我也不理他们。这也好,正因为他们大失所望,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谈起来都这么说:除了恭王,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担当。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说一声算了就算了,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随便几句话,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


第一章初议修园(1)

    自从金陵捷报到京,在内务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经到了。打了十几年的仗,凡事从简,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乱平定,两宫皇太后还不该享享福?出于这一份‘孝心”,于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内务府向来弄钱的花样,最要紧的就是找题目,有了好题目,把“上头”说动了心,只须点一点头,便不愁没有好文章。现在大功告成,奉养太后,这个题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来那篇好文章的内容,便是重修圆明园。    
    自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几乎“抚局”刚刚有了成议,内务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重修的工程一动,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有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因此,这一阵子都在谈着这件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难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难处。内务府穷,户部也穷,这个园工一动,起码得几百万两银子,从何处去生发?    
    有个管库的包衣,想出一条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谈,大家都认为很好。于是拟了一个“条陈”,一层层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负责日常事务的“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誊清,兴冲冲地揣在怀里,去见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经从宝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说是建议重修圆明园,连条陈都不看,便摇着手断然拒绝。    
    不想这一条妙计,连内务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代递,便不能越级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罢。聚在一起谈论了半天,有个高手提议,找一位“都老爷”代递,同时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个底儿。”    
    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毕,轻摇团扇在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生气,饭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法儿,不动库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圆明园修了起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气给烧圆明园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盼咐:“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诉他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像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的,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把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忆,模拟着未来修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的,仿佛没个安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本的《治平宝鉴》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等翻到三十五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的经过,说他是自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重了语气说,“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成为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说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绝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抬,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议,是不可能的了。


第一章初议修园(2)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锦绣。可是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齐了心来说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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