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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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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但四敞的沼泽地根本无处避雨,结果还是成了落汤鸡。小梅应付的办法是顺其
自然,雨来时,她索性洗头洗脸。更妙的是她居然备有一小块肥皂,搓出满头白
沫,在密密的雨幕中,她像湖中浮出的一个水妖。相信如果我不在场,她很可能脱
光衣衫,承受大自然的赐予。雨后,小梅躲到一边,脱下湿衣扭干再穿上,然后就
站在草绿天蓝的空廓里缓缓梳理她的头发。她左手挽发,右手持梳,胳膊从头顶拐
过来,梳一下头发,甩一下梳子。阳光从侧面照来,给她镀一层金光,勾勒出她那
湿润玲珑的身影。这时候,凉风习习,暑气全消,那份轻松舒适,只能属于割草的
小梅。

    那时我就认定,割草的小梅是幸福的,或者说她的幸福感无处不在,无时不
有。我羡慕她,并分享她的幸福。

    幸福本来就没有定义、没有标准、没有度量的。幸福并不玄妙,只不过是由对
比、反差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效应,而且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完全出于当时的主观感
受。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很难作出结论:帝王定比乞丐幸福。

    终于有一天,我想起旺古偷窥小梅洗澡的事来了。我忍不住向小梅说出所见情
形,小心地问她:

    “这事你不知道吗?”

    小梅不经意地说:“知道呀。”

    “你应该避开一下才好。”

    “不行,旺古会难过的……”

    “不过……”

    “那有什么呢,旺古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可是长大就不同了。”

    “长大还是我小梅呀。告诉你吧,我只给他看后背……再说他现在已经不看
了。”  

                                   十四

    小屋旁那棵豆梨子树,是小梅的母亲栽下的。初来时草草把家安下,她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栽下这棵树。栽下时认不得是什么树苗,它弱小如一根羽毛。小梅的母
亲勤护理,早晚浇点水。开春之后,树苗居然扎住根,绽出几片新叶。后来还栽下
另一些树,全枯萎了,唯独豆梨子树亭亭玉立。有一回,小梅的母亲笑着对沈同生
说:

    “我很喜欢这棵树。哪天我死了就葬在树下。”

    沈同生对妻子说:“我给你买副水晶棺材。”

    没料到玩笑竟成真,只是没有水晶棺材。

    豆梨子树树形极美,树干笔直,树冠如塔。它也和同族其它梨树一样,先花后
叶,叶成心形,对生,油绿肥厚,好像上了一层釉。果实蒂长,细小如珠,好看不
能吃。待到霜降之后,叶子将落未落时,鲜红如一束火把。这时候,沈同生常在树
下徘徊,抬头看红叶片片坠落,低头看亡妻的土坟,神思恍惚,心似枯井。我听沈
同生在豆梨子树下低吟李商隐的《锦瑟》,念到动情处,声音颤抖,目有泪光。

    我不知道沈同生是否相信命运,我相信他是相信的,当然,他是从哲学的角度
解释命运。他曾开导我说,世界上万事万物,偶然寓于必然,个体看是偶然,整体
看是必然。所以凡事应顺其自然,不必强求,费心去算计。

    沈同生对旺古、对小梅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了若指掌,但他什么也不说。

    旺古是个弃儿,却是个有来头的弃儿,旺古的祖上高陲记曾是县城一方富豪,
拥有良田千亩,大宅连街,仆役如云。到了旺古曾祖一辈,兄弟五人,开展嫖赌饮
吹大竞赛。不出十年光景,诺大家产,落得个五马分尸,皮毛不存,后代流散四
方。这时候,高家有个长工,姓沈,年方20,强悍精明,看准时机,勾搭上了高家
38岁的麻脸老姑娘,结为夫妇,出奔云湖镇。麻脸姑娘颇有私蓄,于是资助其夫跑
广西贩运私盐。20年经营,几番起落,他们终于发家,在云湖镇广置田产,建起大
宅。这长工不是别人,就是沈同生的曾祖父。所以沈同生的祖母在世执意收留旺古
时,曾向家人道出其中隐情。当然,旺古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祖上曾经有过的荣
耀。

    旺古对小梅的觊觎,沈同生一目了然。他知道旺古的躁动不宁,神情呆滞,形
销骨损,皆因小梅而起。沈同生对此并无反感,这是正常的人性使然。沈同生同情
旺古,为自己无能为力替旺古找个女人而感不安。沈同生曾设想过让旺古离开此
地,搬回云湖镇,让他成家立业。但沈同生知道,旺古绝不会有这种念头,旺古宁
可枯萎而死,也不会愿意离开他和小梅,何况这事沈同生是不便向大队干部去说
的。弄不好会有借故赶走贫下中农,企图摆脱监督的嫌疑。百般无奈中,沈同生时
而想起曾祖父与那麻脸姑娘的旧事。当年那麻脸姑娘比曾祖父年长18岁,如今聋哑
的旺古也比小梅年长18岁。这种巧合,莫非天意。沈同生这么思量的时候,觉得就
将小梅许配于旺古,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人世沧桑,聚散离合,谁能逆料?

    最早发现旺古偷窥小梅洗澡的并不是小梅自己,是沈同生。他小吃一惊,但也
不生气,同样认为这是人性使然。他既不指责旺古,也不点醒小梅。他知道事情一
旦戳穿,就会打破固有的和谐,再难融洽相处。沈同生几经思考,采取极明智的措
施:有意无意地拾来一些柴草杂物,堆放在竹篱墙外,挡住竹篱墙上的缝隙。过了
一段时间,沈同生又有意无意地将柴草杂物搬开。

    于是旺古再也不偷窥小梅洗澡了。

    小梅钟情于小陈,沈同生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沈同生感到欣喜。眨眼间,小
梅就长成亭亭少女。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就像花开、水流那样自然合理。他愿意看
见女儿那被初恋照亮的双眸,有时灿若晨星,有时幽深如潭。

    小陈自然是个好男孩,周正、诚朴、老成、懂事。不过普天下好男孩恒河沙
数,而小梅孤守僻处,无缘接触。小陈成了她唯一的选择,无可选择的选择。沈同
生不禁唏嘘,替小梅感到委屈。但是活又说回来,无数的男孩不来,单单来了一个
小陈,这就是缘分吧。沈同生满怀慈爱注视小梅,默默祝福她对小陈的爱得到回
报,最后结出好果。然而沈同生想到有朝一日小梅要离开他时,他的心又揪紧了。
他不能想象身边少了小梅,他还有多少可能继续生存在这荒凉的河岸上。

    重阳过去不久,农历十月初二,是小梅母亲的生辰。像往年此日一样,沈同生
和小梅为坟头培土。不烧香焚纸,不供献酹酒。沈同生尊重妻子生前淡漠,不重礼
仪的习性。沈同生扶住小梅的肩,默默向亲人三鞠躬。旺古则照例跪倒叩头,保留
乡间固有的方式。

    豆梨子树的叶儿已经开始泛红。

    沈同生久久绕坟踱步。末了抚摸着粗糙的豆梨子树干,沉一口气,慢慢对小梅
说:

    “小梅,你听着,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妈妈的。”

    小梅镇定地望着父亲,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我永远也不离开爸!”

                                     十五

    那天早晨,我来到樟树渡口喊渡,高举摇晃那根竹竿,但不见旺古摆渡来接
我。却是小梅来了。她在对岸喊什么,但听不清楚。小梅就挥动双手做出要我回去
的动作,然后她就匆匆离开河岸。

    我寻思一定是旺古病了,这些日子他显得软弱无力,气息恹恹的。

    我只好返回云湖镇。

    旺古病得不轻,且病势来得凶猛。旺古是傍晚时突然晕倒的。当时旺古坐在草
棚外面,等候小梅割草归来。远远看见小梅驮草的身影了,旺古起身去迎她,刚迈
出两步,就直挺挺仆倒,额角碰在一块石头上,流出许多血。

    旺古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浑身火烫,呼吸粗重,虚汗淋漓。沈同生和小梅
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摆渡人本身病倒,谷河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小梅会游
泳,提出泅过谷河去云湖镇喊医生。沈同生坚决制止。这时天已经断黑、何况即使
喊了医生,医生又怎么渡河!小梅很后悔,这么多年没有跟旺古学会摆渡。

    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药是十几片阿斯匹林。

    小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衣不解扣,眼睛只看着旺古,寸步不离旺古。小梅没
有什么办法,只能用毛巾湿水不断为旺古冷敷,拭擦全身,这时候的小梅,完全抛
开少女的羞涩和男女界限,亲手将旺古汗湿的衣裤剥得精光,她觉得这样旺古会舒
服些。这时候的小梅,面容一改沉静温婉,变得僵硬凌厉,唇线下沉,牙关紧咬,
通红的双眼好像火在水下燃烧。这时候的小梅,脑子里犹如冬天收割过的稻田,一
片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乌鸦似的在那里绕来绕去:旺古不会死,旺古不要死,旺
古不能死!

    小梅深深自责,近两三年对旺古有所疏离。虽然小梅开始就意识到这是不应该
的,没有必要又没有道理的,但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障碍,像一道无形的
墙,横立在她与旺古之间。小梅越想像以往样自然地接近旺古,临了却越发不自
然,莫名地紧张和退缩。小梅企图摆脱这样境况,但做不到。这是因为小梅对自己
身体所产生的种种变化,不能处之泰然。每当经血来潮,她不得不躲起偷1偷加以处
理,乳房一天天大,胀疼难忍,而且无意中她竟发现在小腹下端,两腿之间的三角
地毫无道理地生长出一层柔毛,她狠狠地拔丢,但隔不几天又令人绝望地复生了。
这一切都是不可告人的神秘。没有人给小梅解释这些神秘,小梅便被神秘所困扰。
困扰不但出于小梅自身,还来自旺古方面。旺古喜欢小梅,前一样,现在一样。在
小梅的感觉中,前后有明显区别。从前旺古是流水清风、阳光和月光,时时处处,
宽宽松松地包裹着她,抚爱着她。如今呢,旺古似乎对她喷射渴望的火,强烈而尖
锐。小梅有被灼伤的疼痛感,于是下意识地加以闪避。

    当眼下旺古濒临死亡,毫无知觉,赤裸裸横陈在小梅面前时,神秘、一切障
碍、一切距离,不复存在了。生与死不过是左脚和右脚的倒换,男人和女人原是相
连的一体。这三天三夜,在小梅的头脑里,许多朦胧的思想,一一趋于明晰。小梅
蓦然醒悟:旺古眼中的渴望,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望,渴望男人对女人必须做的事
情。可怜的旺古,为了压抑这种渴望,饱受折望,以致病倒并可能死去。小梅后悔
自己醒悟得太迟。否则她会心甘情愿满足旺古的渴望,做某种女人必须对男人做的
事情。她是有能力拯救他的。然而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旺古要死了。

    “旺古、旺古叔,你不要死!睁开眼看看,我是小梅,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梅
……”

    第四天凌晨,沈同生听见小梅号啕大哭,急忙爬起床,从小屋奔入旺古的草
棚。他看见小梅趴在旺古床边……沈同生心里猛地往下一沉……

    “旺古他怎么啦?”

    “他活过来了,刚才睁开一下眼……”小梅话没说完,一头就栽到地上。

    七天过去,得不到小梅他们的任何消息。我下决心从谷河上游过桥,绕道60公
里到达对岸。

    在晚霞中,我远远就看见小梅搀扶着旺古站在草棚前向我招手。走近前去,我
发现小梅苍白、消瘦了许多,人似乎也长高了一些,眉目间多了一种沉思的成熟。
旺古软弱地倚在小梅肩上,像一个孩子,向我艰难地笑笑。小梅欣喜地告诉我这些
天旺古死而复生的情形。临了,小梅说:

    “七天没割草啦,从明天起得铆劲补上。小陈快要来收草啦。”

    时令又到了冬至。大队突然通知我撤回云湖镇,还是上公社水库工地去,不是
抬石头,是去办工地广播站,限我三天内报到。

    我向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告别。告别的当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有腊
肉,有半瓶杂粮酒。小方桌摆在屋前空地上,我们四个各据一方,无声地频频举
杯。其时河岸无风,天气晴朗,初冬的阳光温温地暖人。屋侧那棵豆梨子树,叶子
正红得鲜艳。远望沼泽,衰草连天,一片苍凉寥廓……由于命运的驱使,我与他们
相处了大半年,他们帮助我、照顾我,待我以善意和真诚。我想对他们说几句感激
的话,但一时却不知如何表达。我想最好的感激,莫过于在今后的岁月里,记住此
时此刻的氛围,自己也能以善意和真诚待人。这样,纷纷扰扰的世界大概会增添一
分和平与宁静。他们也没多说话,沈同生和小梅只是反复叮咛:

    “以后常来看我们啊!”

    旺古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他们一起送我到河岸。沈同生就在河岸上和我握手告别。他摘下眼镜,揉了一
下眼睛。旺古摆渡,小梅送我过河。踏上对岸麻石埠头时,小梅对我说:

    “小陈这几天就会来。我真想让你见见他。”小梅眼睛里含着笑意,我完全理
解她说这话的含义。

    很遗憾,我见不到小陈。我鼓励小梅说:

    “你有什么话就对小陈说吧。不要躲闪,不要憋在心里头

    小梅若有所思地点头,抬起手摸摸头上的红发卡。

    我上了河岸,回头望见渡船已经返回河心。旺古从后面拢住小梅,手把手教她
划船。

    从此,我离开了云湖镇,再没有见到割草的小梅。天地无垠,生命有限。许多
地方我们一辈子也许只能到临一次,许多相识相思相念的人,一别永无重逢,再无
相见。

                                   十六

    他说:喂,你睡着了吗?喂喂,他妈的,你什么也没听见,我算白说了。

    (其实我没睡着,但我不说话,我不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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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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