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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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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 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
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
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
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
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
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
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
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
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
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
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
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
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往?”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
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
有的家俱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
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 Era,我沉入在回忆了。突
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
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
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
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
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
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
但是——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
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
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措一句适当的话
同他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
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真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眨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
吻告诉她:

    “他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
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
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
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末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
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
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
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像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
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
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       
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
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
辆送她上车,看它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像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
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
走,但是我忍不住心头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
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
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
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
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
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
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荷 花 淀


                             ——白洋淀纪事之二


                         孙 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
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
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
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
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
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
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
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
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
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
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
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
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
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
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
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
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
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
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
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
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
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
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
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
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
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
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
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
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
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
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
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
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
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
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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