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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腥风血雨-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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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就这么讲出来了。不带一点儿含蓄,也没打一点儿磕绊。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后来每次想起这个时她都会脸红,可当时一点儿都没脸红。当时她只感到惊喜;惊喜自己的勇敢,惊喜这么轻而易举地此越过了一个原以为很难越过的障碍,更惊喜于这说明她真地享有爱情。
  老迟头却只觉得惊讶。惊讶于一向文文静静的女儿竟会这样……直来直去。他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字眼,以代替他不愿意采用〃厚脸皮〃。不过他的神情仍然是严肃的,甚至更加严肃了一些。
  〃你认为我会同意吗?〃
  父亲的审视的目光是锐利的、严厉的、不以为然的。女儿不敢迎视,又低下了头。可是她并没有退缩。她很平静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便双膝跪倒在地上:〃女儿不敢强求爸爸同意。女儿可以不爱他,但是如果他残废了,女儿不能不嫁他。求爸爸成全女儿,不要让女儿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起来!〃老迟头克制着没有去扶她,反而有些粗鲁地摆了摆手,〃这叫什么事儿?这不是逼我吗?起来,站好听着!强扭的瓜不甜,这事我也不逼你,你也别逼我,咱们都再想一想……〃
  〃我想定了。〃
  〃那就容我再想想!我不是还没说不同意吗7你着什么急?我也没说同意。你也先别高兴!总而言之我今天不表态!〃
  刚刚因为担心女儿安危而身心交瘁的迟树诚,又被这意外飞来的难题所困扰。没法子,既然女儿活着,就得为她操心。他既不想伤害女儿的感情,又不能放任不管。女儿还太年轻,弄不好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天里,他把事情掂量过来掂量过去,努力把各个方面都想到,结果是掉进了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得不出任何结论。对〃联司〃派,他态度鲜明,没什么可含糊的。但是对〃联司〃派里的每一个人,似乎也不能一概而论,还得具体人具体分析具体对待。不过项光并不是一般群众,而是个头头。群众可能是受蒙蔽的,头头就很难说是受蒙蔽的。当然也可能是认识问题。如果是认识问题,就表明这个人头脑糊涂,可是凭那天见过一面的印象,项光并不糊涂。正因为这样,那天的印象整个说来还不坏。可是这〃还不坏〃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搞不大清楚了。如果就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根精明,有头脑,那实际上反倒说明他是清醒地、自觉地成为〃联司〃分子的,因而也就是不可原谅的,多半还是不可救药的。那就应该〃滚他妈的蛋〃。问题是发生过一件无可回避的事:他救了中儿。当然,他救人的动机不纯。而且,在两派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出于私情去救敌方的一个人,恐怕是一种立场不坚定的表现,是一种坏品性。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救了中儿。没有他〃深入虎穴〃把中儿带出来,中儿是很难幸免于难的。迟树诚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上午的心急如焚、心痛欲裂。实际上他还没有把全部担心都告诉女儿。他已经打听清楚她宿舍的位置,虽然是在二楼,但离爆炸中心很近,和她同宿舍的两个女伴,一个被当即炸死,一个受重伤有生命危险。他断定女儿肯定不在了。不是被炸得尸骨不存了,就是开肠破肚缺胳膊少腿惨不忍睹,所以不让他看。他曾经死乞白赖地缠着一个管收尸的头头,唠唠叨叨地哀求不管炸成了什么样子,哪怕只剩下一张皮一块肉,也要让他再看他的中儿最后一眼,那种失朝落魄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堪。是啊,我迟树诚怎么会这样?当初云儿遭不幸时那刚强劲儿哪里去了?连他自己都难以回答。不过,那答案其实就在他的心里,他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女儿了,即使为了革命,他也不愿意!他受不了!只是他不肯把它往明白处想罢了。那么,在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感情跌宕之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女儿即使死了也不该被人这样救出来〃的假定。不,当他全凭右手扶着门框支撑着快要软瘫了的身体,看见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整个胸腔里都充溢着幸运和感激,他谢天谢地谢神谢鬼谢毛主席谢列祖列宗谢山川草木日月星辰谢他当时能想到的一切,谢保佑了女儿平安无事的万事万物!而其实,他应该感谢项光。真正救了女儿的是项光。好像说到底能够救女儿的也只有项光。可是项光因此受了伤,还要锯掉一条胳膊。你迟树诚是个老工人,你该知道这对于一名钳工意味着什么!就算他是铁杆〃联司〃,就算他动机不纯,你不为这件事感激他,难道还能为这件事谴责他吗?不,如果迟树诚做人做到了这般不近情理,不近人情,不明人性,你干脆别再管女儿的事了。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女儿说她可以不爱项光,不见得是真话,可是她说如果项光残废了就不能不嫁给他,这是有血性、讲仁义的话,而这血性,这仁义,不正是你迟树诚教出来、带出来的吗?如果项光不是〃联司〃观点的,这事儿就好办多了。哪怕他只是〃联司〃的一般群众,那也罢了。受蒙蔽无罪;何况我们父女还可以慢慢开导他,让他觉悟,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可他不是群众,是头头;他不是受蒙蔽的问题,大概也很难觉悟。说〃观点不同可以辩论,但得以理服人,以礼相待〃,那终究是大面儿上的话,一般性的来往还可以做到也无非是保持大面儿上的礼貌。现在可不是那种关系。抛开别的不论,实实在在地设想,往后能和和气气地一块过日子?再说,两边的组织还能信任你们?
  老迟头毫无结果地想了三天,还是没有表态。迟丽中不催不问,表面上和往常一样,可是老迟头还是觉得女儿的闲话少了,发自内心的笑声也少了。那种〃和往常一样〃的关系、氛围,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是靠一种有意识的努力维持的。虽然没有再引用语录,父女之间的距离却在拉开。老迟头意识到他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他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失去女儿。比起女儿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壮烈牺牲来,这将是更难以忍受的痛苦。
  
  
  32
  第四天的早晨,迟丽中起得比往常早,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裤,刚洗漱完就催老迟头快点吃早饭。这提醒了老迟头,昨晚快十点了,有人敲门,迟丽中去开的门,过了一会儿又独自回屋来,说是一个朋友,找她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你要去哪儿?〃老迟头问。
  迟丽中想了一下,照实说了:〃我要去医院看项光。〃
  〃我也去。〃老迟头肯定地宣布。
  迟丽中惊异地看着父亲,想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我应该表示一下感谢。这个礼数不能差。再说,我也该认识认识他。〃
  〃您可不能带偏见……〃
  〃什么叫偏见?他跟咱们观点不同,这是事实。我不死认这一条就是了。〃
  这是一间整洁的单人病房。朝阳把病房照得很明亮,但又不刺眼。米黄色的墙裙,淡棕色的桌椅茶几,一对豆绿底色塑料布面的沙发,颜色的搭配虽不很协调,却也都是柔和色。按规定,要地师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住进这间病房。〃联司〃总部在得知项光夜间外出被流弹偶然打伤之后,立即派人与医院方面联系,而这家医院又正是〃联司〃派掌权,所以一致认为总部核心组成员有权享受地师级的待遇。这很正常。群众组织在夺权以后,实际上仍然模仿着原来的权力体制行事,那么在从走资派手里接过各种特权待遇这点…上,也确实不用有什么顾忌和犹豫。迟丽中昨天去看过唐业明;这位受伤的红旗1号住的高干病房还要讲究些,不过那是一家〃红旗〃派掌权的医院。两家医院并没有商量过,他们的认识一致纯属不谋而合。
  病房的门开着一条缝,迟丽中还没进去,就从门缝里看到了项光。他正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左臂吊在三角巾里,右手拿着一本书,看得全神贯注。
  他又在看书;她不由地暗想。
  然后她看到他抬起了头,目光相遇,她看到他的眼里洒出一片喜悦的光辉。这光辉使她感到温暖、尉火帖。接着他见跟着进来的迟树诚,稍稍显得有些意外:
  〃伯父,您也来了。〃
  他放下书,用右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迟树诚紧走几步,一面按住他一面说:
  〃别动,躺着,躺着。〃
  〃真对不起。您请坐。〃
  迟树城坐在了沙发里,迟丽中却没去坐另一张沙发,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中儿把事请告诉我了。〃迟树诚说,〃不管怎么说,你救了她,我应该向你道谢。〃
  〃您太客气了。〃
  〃你的伤怎么样?听说可能要……〃
  〃您是说要截肢?噢,不一定那么严重。这话是我刚进医院时一个门诊大夫说的。现在我住进了这间病房,由全院最好的外科大夫负责治疗,他们已经保证要千方百计保住我这条胳膊。您明白了吗?我这条胳膊已经不再是一条普通钳工的胳膊,而是一条重要的、相当于地师级以上干部的胳膊。〃
  迟树诚微微皱起了眉头。迟丽中对项光使了个制止的眼色。
  〃噢,对不起,我的话听起来有点刻薄,不过讲的是实情。我让小吕悄悄了解过,像我这种情况,通常都是把胳膊一锯了事。那样既经济又简便,尤其是比较保险不会因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感染控制不住等等而危及生命,所以道理上满说得过去。可是对于享受高干待遇的人来说,就另有一种道理了。胳膊就变得重要了。医生要多操很多心,要担很大的责任,要多花很多钱,用很贵重的药,还得做比单纯锯掉胳膊要复杂得多的手术。老实说,我本来不愿意住进这种高干病房,听小吕这么一说,也只好老老实实住下了。我也害怕锯掉胳膊呀!〃
  迟树诚点点头:〃对,住着吧,还是胳膊要紧。那天听中儿说你可能要截肢,我心里很不好受。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中儿。〃
  〃是阿,刚听说可能要裁肢,我一下子就出了一头冷汗。不过后来我倒也想开了,碰上了,就认命吧。幸好这一枪打中的是我,如果打在了小吕胳膊上,我可怎么对得起他?〃
  〃如果打中了我呢?〃迟丽中问。
  〃你?〃项光显出猛吃一惊的神情,随后又破颜一笑,〃说实话,我其没想过会打中你。好像是既然有我,哦,有我们男同志在,子弹就不该去找你们女同志。〃
  〃可是,〃迟树诚严肃地说,〃在联络站大楼里被炸死的就有三个女同志。〃
  项光愣了一下,接着显得有些迟疑。他觉得不应该顶撞老迟头。可是他那坚执的脾气还是占了上风。
  〃伯父,送饭被打死的十四个人里,也有三个女同志。这不能怨别的,只能怨……〃
  〃怨什么?难道怨她们自己?〃
  〃是的,怨她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女同志就不该参加'文化大革命吗'?〃
  〃伯父,〃项光停了片刻以后说,〃您是来看我的,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不该顶撞您,请您原谅。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不,〃迟树诚的口气缓和了些,但神情却显得更加固执,〃我今天既是来看你,也是想听听你的观点。我刚才的话可能硬了点,我就是这个脾气。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只管直说。〃
  项光征询地看了看迟丽中。
  迟丽中说:〃让你说,你就说吧。爸和我都不会同意你的观点,可是他说想听听,我也想听听,你就说说看,别绕弯子,别来假的。〃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项光想了一下,〃当我决定冒个险去把迟丽中同志救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可以说有好几种动机。不过,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却是为了伯父您……〃
  〃我?〃迟树诚有点不以为然。
  〃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女儿了。您猜我当时想什么来着?我觉得命运对您太不公平了。您是一位好怎么说呢,就说是一位好人吧。我决不是当面恭维您,那天见了您一面,我就感觉到这个了。我不是说您有多了不起,正相反,您是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本本分分,正直勤恳,踏踏实实干活,规规矩矩做人,不争名利,更不做任何损害别人的事。您自己是这样,对两个女儿的教育、希望也是这样。是这样吧?〃
  迟树诚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没有道理让您付出两个女儿,已经付出一个,眼看又要付出一个。这太不公平!在革命战争年代,有不少家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止两个女儿,可那是在跟敌人拼命,和您的情况完全不同。您,您的女儿,是在做着无谓的牺牲……〃
  〃我特别反对的就是你这种说法!〃
  〃我知道。我能理解,在迟丽云同志惨遭不幸之后,您是多么需要别人承认她的不幸是值得的。这样您心里会好受些。捅破这层纸是残酷的,我也不想充当这个角色。您愿意的话,就继续那样认为吧。咱们只说迟丽中同志,她为什么要待在那座三层楼里等着挨炸?她根本不该去那个地方。如果说迟丽云同志被康工'红司'围在电机楼里多少是出于被动的,是事先没有料到的,那么唐业明跑到南郊联络站去,就完全是主动行动了,是为了搞掉我们文工团大院里的小分队,是明明白白搞武斗去的。〃
  〃你们占领文工团大院,不也是为了搞武斗吗?〃迟树诚质问。
  〃对。您不必担心,我不会不顾事实为自己一派辩护。两派都在搞武斗。所以我才说,那些送了命的女同志,不管是送饭打死的,还是炸楼炸死的,都只能怨她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您刚才问过:女同志就不该参加'文化大革命'吗?可是,我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这个时候,女同志也好,男同志也好,是不是还应该看一看参加的究竟是什么?是'文化大革命',还是'武化大革命'?或许是我想得太多,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文化大革命'了,只剩下'武化大革命'或者干脆说就是武斗。《十六条》里明明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怎么武斗硬是制止不住,而且越演越烈?我也不能不想:现在两派手里的武器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个不用我说您也知道。那么我就又想:那些把武器交给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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