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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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嘛，对不起，小姐，你我是不是同志，还得看一看才能知道。〃
　　〃观点不同就是敌人？〃
　　〃不一定。我觉得有些嘴上称我为同志的人，心里很想把我杀掉。所以，在使用同志这个称呼时，我宁可慎重一点，诚实一点。〃
　　迟丽中想到自己就曾经主张杀掉他，心里觉得很好笑，虽然那不过是随口一说。
　　〃老实讲，〃他接着说，那语调至少听上去是诚恳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死在所谓的同志手里。希望你不要主张杀掉我。或者，在他们决定杀我时，你能提前给我报个信，我都是感激不尽的。〃
　　
　　
　　9
　　对于林峙来说，攻下电机楼，无异是自己跳进了陷阱。表面上电机楼事件长了〃红司〃的声威，把〃联总〃派赶出了工学院，预期的目的全达到了，可是紧接着就在舆论宣传上被陷于被动地位。〃红旗〃派全力开动了他们的宣传机器，传单满街飞，抓住四个女学生的惨死大做文章，连林峙都觉得自己处在一片愤怒的声讨和谴责之中。他有苦难言。失去了马俊，侯金虎又被暗杀，就〃红司〃而言，这个损失比〃联总〃死了四个女学士大得多。可是他的写作班子竟拿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
　　现在多么需要向太阳那样的笔杆子啊！可叹动态组派去搞材料的两个饭桶被〃联司〃扣住了，派了2号勤务员去赔礼道歉才领回来。他又亲自到〃联司〃总部去，要求见一见向太阳。〃联司〃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抱歉地说：对不起，向太阳现在不在康平。
　　林峙对此半信半疑。近日来他隐隐感到〃联司〃的态度不够明朗，至少，当〃红司〃因电机楼事件受到全市〃红旗〃派的舆论围攻时，〃联司〃没有旗帜鲜明地支特〃红司〃。〃联司〃甚至没有就此出过一份传单，这与〃红旗〃派对〃联总〃的支持形成鲜明的对比。
　　林峙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心情郁闷地踱来踱去。他感到孤立无援，感到前景暗淡。他甚至想到〃激流勇退〃，撒手不管，转念间又觉得那样一来后果严重．而且于心不甘。好不容易闯出来的地位，想放弃终归容易，再想得到可就难上加难了。他拿出《毛主席语录》翻起来，专挑那些能鼓劲的段子：〃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等等。他愿意虔诚地信这些教诲。他好像真地有了些信心和勇气。可是一放下《语录》，心里又空荡荡的。如早他是〃红司〃里的…名普通群众，他可以拿这个去鼓舞他的战友。然而他是1号！他不能单凭信心和勇气过日子；他得拿出摆脱困境的办法来。
　　他想不出办法！该死的！
　　正在这时，〃联司〃打来了电活。内容很简单：向太阳听说林峙找过他，决定见一见；他去的时疾，请〃红司〃负责保证他的安全。
　　〃〃还是我去'联司'见他吧。〃林峙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僵直了。
　　〃不，他说他去找你。〃
　　〃那我们派车去接……〃
　　〃不，那样太招摇。〃
　　林峙放下电话，立即亲自跑到外间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蔡红，吩咐她立即准备接待，布置警戒，务求万无一失！
　　〃他什么时候来呀？〃蔡红温顺地问。
　　〃可真是！我忘了问，他们也没说。对，电话里说这个不安全。不管这些，马上布置！咱们等着他就是了。〃
　　可是，没等蔡红去布置，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客人。
　　这两个人，林峙都认识。前面一个是〃联司〃2号头头赵反。这个人从来不敲门，到哪儿都是推门就进。后面一个是项光正是林峙十年前认识的那个项光！尽管时隔十年，彼此都从孩子长成了大人，还是一见面就人出来了。林峙和客人热情握手，一面让进里间，一面吩咐跟进来的蔡红：〃快，拿烟，倒水，警戒！〃
　　〃别忙活了。我们不喝水，自己带着烟，不声张就是最好的警戒。〃
　　项光一面就坐一面淡淡地说，淡淡中有一种不容争议的肯定性。蔡红站住了，林峙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专门找过你。〃林峙期待地望着项光说。
　　〃听说了。最近'红旗'总部也在找我，我们的头头大惊小怪，关了我的禁闭，不许外出，不许见客。今天总算给一小时假，还让这么个2号押着。〃项光笑着指了指赵反。
　　〃我是立了军令状的，〃赵反也一笑，〃丢了向太阳，赵反得横着回'联司'。〃
　　虽然像说笑话，项光在林峙心中的分量又重了许多。但他又觉得〃联司〃的规矩很奇怪：据他所知，项光并不是〃联司〃总部核心组成员，外出一次却让2号头头亲自保护。
　　林峙开始同项光叙旧，但项光立即把话岔开：林峙猜想项光因为父亲出了问题，不愿再提住事，便会意地转入正题。他概述了〃红司〃目前的困境，恳请项光写一篇文章。
　　〃很抱歉，这文章我不能写。〃
　　〃为什么？〃
　　项光吟哦了一下，准备选个比任委婉的说法，心直口快的赵反却抢了先：
　　〃我们核心组跟项师傅提过这事。你们的难处我们看到了，理当声援。可是项师傅不肯写。他说你们在电机楼事件中犯了错误，他不能为错误的行为辩护。〃
　　〃可毕竟你们事先答应过声援……〃
　　〃我们没答应过把四个女学生掐死！〃项光尖锐地反驳。
　　林峙怔了一下，接着又低头沉思了片刻。他显得是在一番困难的权衡之后下了决心，抬田头来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
　　〃有个情况，我们从未对外讲过，本来今天也不想讲。可是话赶话赶到了这儿，我只好说一说。先说明，我丝毫没有指责谁的意思，反正咱们都是自己人。那四个女学生的事，我事后做过调查，种种迹象表明，这件事不是'红司'的人干的，很可能是你门派来的那五十人当中的什么人干的。〃
　　〃有这种事？〃赵反皱起了眉头，〃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我刚才说了，这只是可能，而且我不想指责谁。老实讲，如果一直调查下去，多半可以找到一些证据，可是当种种迹象显示出这种可能性时，是我下令停止调查的。我想你们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调查这件事。〃赵反严峻地说。
　　项光看了赵反一眼，转向林峙：
　　〃你总得再提供点什么，好让我们相信真有这种可能性。〃
　　〃这个嘛，这样吧，我只说两个推断。第一，那四个女学生，三个是用枕头闷死的，一个是掐死的，这种做法。我觉得大学生们不一定下得了手。个别手狠的也可能有，但那是四个女学生啊。第二，这件事是冲着迟丽云去的，工学院的人都认识她，如果是'红司'的人干的，就不会搭上另外三个女学生。〃
　　项光没有再追问。他掏出香烟，给了赵反一支。划根火柴俩人都点燃了，便默默地吸。气氛…时显得很沉闷。林峙趁俩人不注意，朝蔡红使个眼色。蔡红会意，倒了两杯开水，一杯先给项光，一杯端到赵反面前，款款地说：
　　〃赵师傅，这事已经这样了，郡是自己…边的，追下去有啥意思？小林说起这个，为的是求'联司'帮我们度过难关。〃然后转向项光，〃项师傅，您说我们犯了错误，说得在理。其实小林当时也挺恼火，差点把负责指挥的人扔进云霞江。可话说回来，已经是这个局面了，怎么办呢？〃又转向赵反，〃赵师傅，您说说，咱能让老保就这么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吗？〃
　　林峙感激地看了蔡红一眼难得她这番话说得又得体又有力；然后立即接着说：
　　〃不管具体情况如何，我是'红司'1号勤务员，攻楼当中出了差错，都由我负总责。我可以在内部做检讨，受处分，运动结束了，判我的刑都可以，可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在老保面前垮下来。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有多大本事？'红司'满共不过三千人。说来说去，还得靠'联司'，靠工人老大哥嘛！〃
　　林峙、蔡红一唱一和，赵反听得心里挺受用，转过来去劝项光了：
　　〃项光，好歹帮人家顶一顶吧！都是风雨同舟的造反派，'红司'受压，咱们脸上也不光彩嘛！〃
　　项光端起杯子轻轻吹着热气，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在动脑筋了。另外三个人的六只眼都紧盯着他，眼巴巴等着。从他那专注的神情来看。他一定想了很多，想得很深、很细。可是又猜不出他想了些什么。等到他终于放下杯子，开口讲话时，讲的却极简短。
　　〃文章是一定不能写。非要帮你们过关的话，只好用我这一百多斤了。〃
　　赵反一摆手：〃打架有我，用不着你！〃
　　〃不是打架。小林，请你给我个委托书，让我代表'红司'找'联总'谈判停止公开论战。〃
　　猛一听，这个主意幼稚到了极点。对方正有利，不可能同意停止论战。林峙毕竟有些头脑，猜出里面另有文章，问：
　　〃那么你的真实意图是〃
　　〃'红旗'总部正在找我，'联总'很可能把我送给他们。这样你们就有文章可做了。〃
　　林峙连连点头：〃对，转移视线，抗议他们扣押我方谈判代表……〃
　　赵反却急了：〃那你可就回不来啦！〃
　　〃你以为他们会养我的老？不会的，顶多一个月。〃项光淡淡地说，像在说到一次短期出差。
　　〃他们会打你的！〃蔡红喊起来，她太感动了，〃说不定还会……〃
　　〃打两下可能免不了，更严重的问题，我估计不会有。好，就这样吧。〃
　　〃不行！〃赵反瞪起了眼睛，〃项光，你这是要我的好看！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的！〃
　　〃别大惊小怪好不好？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的鬼心眼太多！〃
　　〃不听拉到。反正我主意已定！〃
　　〃这得经过核心组研究。〃
　　〃你们研究你们的，我去我的。老实说，我就是嫌你们乱糟糟的，才想找个安静地方读读书。〃
　　〃'红旗'总部是安静地方？〃
　　〃这你不懂……〃
　　〃你欺负我赵反是老粗？不行！你得服从核心组的决定！〃
　　〃你再拿什么心呀核儿的辖制我，我就推出'联司'！我又没把自己的脑袋卖给你们！〃
　　
　　
　　10
　　头三天都是白脸出场。项光应付自如。唇枪舌剑，他们不是项光的对手。他们威胁要揍他，他也跟着拍桌子打板凳。他们奉有指示不许真动手，只好一走了事。
　　第四天，该红脸出场了。
　　当迟丽中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正在写什么。不知是真地入了神，还是假装的，他完全没理会她的到来。
　　她站在门口，把她的对手打量了一番。说实话，他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眉毛不粗，但很浓很长，有点往上翅，斜斜地插入两鬓。眼睛不大，但是亮亮的．好像随时都在一闪一闪，让人几乎可以感触到一种实实在在的锋芒。平直的鼻子，鼻梁略窄，鼻翼略宽，下面是一张很生动的薄薄的嘴。脸是瘦削的，腮有些陷，因而显得颧骨稍高；从鼻窝沿嘴角两侧，各有一条浅浅的纵纹，像一个弧度不大的括号。这些，使他脸部的线条丰富多变，生动有力。他的身材也是瘦削的，即使坐着也显得有些细长。他的初衣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上身只穿一件圆领短袖白汗衫，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前胸后背都不很宽厚，但还算结实有力。他写字时的姿势很端正，上身几乎与书桌垂直。书桌旁的窗子是朝东的。早晨的明亮的阳光洒在书桌上，也照看他的侧面。他把一本很厚的精装书立起来挡住直射的阳光，在书的阴影里写字。阳光和阴影形成光度上鲜明的反差，也形成了丰富的色块。有一小会儿，他停了笔，用拿笔的右手支着右边的额角，凝然沉思思，那一动不动的姿态，很像是…座石膏雕像。
　　迟丽中看得有点儿发怔了。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既鲜明、又强烈、而且极其丰富的体验，但她却说不出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只讲革命不讲审美的年代，她并末失去审美体验的能力但却不知道那是审美。她当然更不知道异性美的吸引力，她只能隐隐察觉心中升起一股安详、静穆、可能还会有温柔的情绪，使她浑然忘却那个言词刻薄的谈判代表，那个又讨厌又可恶的〃对立面〃。她也觉察到面前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难得见到的气质，但同样说不出那是什么。她徒然地在已知的词汇中挑选：睿智？自信？机敏？严肃？都不对。要到以后，到她无数次回忆这个鲜明的印象时，她才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词汇；高贵。这是件几乎不可思议的事。〃高贵〃通常是个贬义词。〃高贵者最愚蠢〃。
　　她轻轻地走过去，又轻轻地问：
　　〃在写什么？〃
　　他抬起了头。她清楚地看到他在这一抬头之间神速地戴上了一副假面具，假面具上是一个故作惊讶的表情：
　　〃呀！小姐驾到，失迎失迎！说真的，小姐，我正在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你瞧，我已经在抽烟头了。〃
　　迟丽中把五盒香烟放在了书桌上。
　　〃再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你！〃说着，点燃了一支烟，拿出笔记本记下钱数，边记边说；〃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对不起，还没请教过你的芳名呢。〃
　　〃什么？〃
　　〃请教你的芳名。〃
　　〃是问我叫什么吗？我叫迟丽中。〃
　　〃好名子！迟丽哦？那么迟丽云是你的〃
　　〃姐姐。〃
　　〃亲姐姐？是啊，她很可惜。这么说，丽是美丽的丽，中呢？〃
　　〃中国的中。〃
　　项光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笑得把上身挺直了靠在椅背上。
　　〃你笑什么？〃迟丽中不悦地问。
　　〃我觉得奇怪。咱们两个好像有点缘分。我叫向太阳；你呢？你就是太阳丽日中天。〃
　　迟丽中愠怒了：〃向师傅，你不觉得这样讲话有失礼貌吗？〃
　　〃是这样吗？不错，是不太礼貌。好，对不起，我表示歉意。我想我们该谈真经事了。你好像一进来就问我在写什么……〃
　　〃那是随便问问。〃
　　〃当然！你们是可以很随便的。这儿是'红旗'总部嘛！好，请检查吧！〃他把正写的东西朝她一推。
　　〃我没有那个意思。如果你那样以为，我更不能看了。〃
　　〃那怎么办呢？就算我求你看一看吧。你高中毕业了吧？好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