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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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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
 
作者作品
徐庄《我怎样来当仓库保管员》
冯积歧《误入歧途》
赵淑侠《美女方华》
王定国《遇见玛丽的清晨》
叶余《捍卫良心》
秦风《死疙瘩》
佳云《蝉蜕》
梁晴《世交》
聂鑫森《万笋楼》
舒群《没有祖国的孩子》
安顿《欧洲的天空不下雨》
南野《不插花的房间》
张卫明《英雄圈》
伍旭升《恋爱程序》
兰干武《青山遮不住》
康濯《我的两家房东》
曾纪鑫《人鼠之战》
张翎《丁香街》
应雷《香水》
佚名《修罗世界》
刘继明《请不要逼我》
述平《上天自有安排》
袁颜《美少年》




 
                                         请不要逼我

                                     刘继明

    我妈病了。我姐来信说,妈得了一种怪病,身上长满了红斑,硬得像鱼鳞,镇上的医生
也说不上是什么病。陈家巫婆说,妈是被一条红鲤鱼精缠住了,可她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没能
把那条该死的鲤鱼精从我妈身上赶走。至于陈家巫婆究竟想了一些什么办法,我姐在信中没
说。
    收到信时,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佴城。那时候,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的儿童玩
具厂当喷漆工。我为找到这份工作在佴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有个饭碗,可还没端
稳,我妈就病了。我想我真是个不走运的人。收到我姐的信那几天,我心情坏透了,晚上老
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不名一文当了乞丐,沿街或在火车站、汽车站、船码头乞讨,就是梦
见自己偷了东西被人穷追猛打,走投无路,每次醒来都要惊出一身冷汗。后来一天夜里,我
梦见妈变成了一条鲤鱼,身上的鳞片熠熠生辉,像一件金色的铠甲。妈鱼身人面,躺在一条
干涸的河道上,被太阳烤得奄奄一息,脸上和身上都裂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口子。我听见
妈对我说,天宝儿,快来救妈一命!我醒来后一直到天亮,再也没合过眼。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找老板请假。
    老板,我想请假回家去一趟。我一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就开门见山地说。
    你进厂还不到三个月呐,老板冷冷地说,试用期没满就要请假,你难道不打算干了吗?
老板瞟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那么大的全厂工人名录,那上面标有每个工人的年
龄、工种和进厂日期。
    可是…………我妈病了。我嗫嚅道,她把我抚养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不管。
    听起来你倒像个孝子。老板说,你今年多大啦?
    快满二十了,我说。
    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就成全你吧。老板说,不过,我只准你10天假,过了这期限
可别怪我不客气,厂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自己拿主意吧。
 
    老板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超了假,我就算被炒鱿鱼了。
    10天,在路上就得花去一半时间。我正琢磨着假期够不够时,老板不耐烦地说,马天
宝,拿定主意了吗?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财务室结算工资?
    我千里迢迢从佴城赶回家,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了。
    我一走进村子,就看见我妈正坐在我家那两间歪歪倒倒的土坯房门口闭着眼睛晒太阳,
一边不停地在身上挠痒。我看见妈的脸浮肿得像一个葫芦,身体却瘦得像一根干柴,头发也
像秋天的树叶那样快掉光了。我离开家去佴城时,妈的身体还好好的,一个人种两亩地也没
嫌累过,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妈就变得差点让我认不出来了。
    这时,妈察觉到了什么动静,睁开眼睛,当她看见站在面前的我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是………天宝儿么?她疑疑惑惑地说,揉了一下眼睛,抖抖索索地从椅子上站起
来。我该不是又在做梦吧?
    我是天宝呀,妈。我上前一步扶住她说,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我离家时不还好好的
么?
    我这么一说,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像一个孩子那样抽抽搭搭地哭着,过了一会儿,
才用衣袖擦干泪水。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你怎
么知道妈病了?是你姐写信告诉你的吧?我让她别告诉你,妈知道你在外面找份工作不
易…………
    我见妈还在数落着,心里更不是滋味。我说妈啊,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想那么多干
啥?
    后来,我撩起妈的衣襟,果然看见浑身上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鱼鳞状的红斑,有的已经
变黑,开始溃烂了。
    都病成这样了,我说,姐就没想办法给治治么?
    治了。先是去镇上的医院,可医生都说不上是啥病。妈说,后来才找到陈家巫婆,她说
是鲤鱼精上身,倒是想了不少法子…………
    
    她都想了哪些法子?
    你还是别问这些,天宝儿。妈犹豫了一下说,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慌了,我给你
去做饭吧。
    你都病成这样怎么做饭?还是我来做吧。我拦住她说。妈还是老样子,以前每次我从学
校放假回家,她总要放下手里的活给我做饭。
    正准备做饭时,我姐来了。她挺着又怀了孕的肚子,骑着自行车,身上一股刺鼻的鱼腥
味,老远就传了过来。
    天宝,你回来了。姐从自行车上取下一条显然是在镇上的菜场里卖剩下的鱼,扔到地
上。你回来就好了,她说,我和你姐夫整天卖鱼,还要照管那两个小畜牲,实在顾不过
来…………
    姐说着,就去拿刀剖鱼。我来做饭,你和妈多说说话吧。姐说,妈整天念叨你又不让告
诉你,可人都病成这样,再不让你知道行吗?
    吃过晚饭,姐又把我叫到一边,低声说,天宝,给妈治病看来得花不少钱,你这次回来
带了多少?
    带是带了一点,我说,可我看妈的病不轻…………
    我和你姐夫这几年虽然卖鱼挣了点钱,也不容易。姐叹了一口气说,光是计划生育罚款
就够让人受的,还要盖房子,再加上你姐夫…………她欲言又止。妈的病只能靠你拿主意
了,她说。姐已经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看样子不生出男孩她会一直生下去。
    又说了一会儿话,姐就回镇上去了。
    第二天,我陪妈去县城看病。到县城时已近中午。我还是两年前参加高考时来过县城,
两年时间,县城似乎又热闹了不少,还冒出了好几幢高楼,但比起佴城的那些摩天大楼,显
然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和妈在马路上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县医院。
    县医院皮肤科的医生给我妈作了好几种检查和化验,末了把我叫到一边问,你和病人是
什么关系?
    我见医生的神情有些异常,心里也不由咯噔了一下。她是我妈,我说,医生,我妈得的
究竟是什么病?
    你妈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皮肤病,叫红斑狼疮。医生说,目前国内医学界都将这种病视为
癌症,很少有人能治好的,你还是赶紧带她去外地的大医院碰碰运气吧,再迟就来不及
啦…………
    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妈老是问起她的病情。我没敢告诉她,只是拿一些话搪塞过去,自
己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堵得慌,脑子恍恍惚惚的,像放电影。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妈
带我和姐去外婆家,我走累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妈只好背着我走,我趴在妈柔软而结实的
背脊上,脸依偎着妈的后颈窝,鼻子里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我不知道这股香味是
从妈身上还是从路边的庄稼地里发出来的,可还没等弄清楚,我已经趴在妈身上睡着了;一
会儿又想起我念中学时妈给我送菜,从家里到学校有七、八里路远,下着瓢泼大雨,妈浑身
上下被淋得湿透,鞋和裤子上沾满了泥泞,唯独装菜的瓷缸被妈捂在怀里,一点也没有打
湿,揭开缸盖,里面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炒鸡蛋和油煎茄子,还是热的,我的口水一下子掉了
下来………这一切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可你现在看我妈,她就像遭遇严霜的棉花,满枝的
棉桃眨眼间滚落在地,只剩下一棵光秃秃的枝杆在寒风中飘摇。进村的路被挖得坑坑洼洼,
妈被一块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住她,觉得妈的身体虚弱极了,双腿
在不住地颤抖,可不久以前,妈挑着好几十斤重的粮食还能行走自如哩。前面有人在安装涵
管,路被完全挖断了。我说,妈,我背你过去吧。妈还在犹豫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走
到她前面蹲下,把妈的手一拉,妈就趴到我背上了。我背着妈跨过那条沟坎时,觉得妈的身
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那股好闻的茉莉花香味再也闻不到了,我
闻到的只有一股类似于发酵的气息。我知道,那是妈身上皮肤溃烂的气味。我把妈放到地
上,眼睛忍不住有些发涩。妈察觉到了,问我,天宝儿,你的眼圈怎么红啦?我说大概是风
吹进去沙子了。妈说我来给你吹吹吧。我说,不用啦,妈,过一会儿就好了。
    从县城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去镇上找我姐商量筹钱给妈治病的事。
    在镇上的菜场,我看见我姐和六指守着两大篓活鱼大声叫卖着,两个人一个掌秤,一个
收钱,配合得倒挺默契。六指嘴里叼着支烟卷,干起活来特别利索,仿佛他生来就是干这一
行的,多余的那只手指也正好派上用场,拣起那些欢蹦乱跳的活鱼很稳当。
    六指是我姐夫。为姐的事,我和他之间的隔阂不浅。六指原本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二流
子,从小没了父母,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成天游手好闲,干惯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按理
说,我姐读过初中,模样也端正,可她不知中了六指的什么魔术,鬼使神差地跟他混在一
起,甚至不经妈同意,两个人就不声不响地私奔了,回来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肚子里怀上
了六指的种。我爹死得早,妈把我和姐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不容易,可姐让我妈实在
伤透了心,妈说什么也不肯认六指作女婿。那次我正好放了寒假在家,我姐大着肚子和六指
拎着一大包礼品回家,被我堵在了门口。我妈在屋子里哭着不愿意见他们。你还回来干什
么?我冷着脸对姐说,你是想把妈活活气死了才罢休吗?姐站在门口显得很难堪,她给一旁
的六指使了个眼色,六指就凑过来对我讨好地笑了笑。天宝弟,他刚这么叫了一声,就被我
打断了。谁是你弟?我白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说,我妈不认小偷做女婿,我也不会认一个偷
鸡摸狗的做姐夫。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拉着我姐转身就走。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他俩再
没来过家,直到后来他们慢慢做起了在菜场卖鱼的正经营生,我姐和我妈的关系才渐渐解
冻,但六指仍然很少来往…………
    这时,姐看见了我。她和六指说了句什么,放下手里的活,向我走过来。妈的病究竟咋
样?姐一走近我就问。我刚把妈的病情说完,姐的眼圈就红了。后来往她家里走时,姐再也
没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用沾满鱼鳞的衣袖擦眼睛。
    姐的家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一个家,他们一家四口人就住在菜场旁边一个用油毛毡搭成
的简易棚子里,睡觉吃饭都挤在一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家,总感到有些不自在。
两个孩子拖着脏兮兮的鼻涕正在打闹,见我进去便不吭声了,姐让她们叫“舅”也不叫,只
是呆呆地瞅着我。她们显然对我这个舅舅很陌生。也难怪,我几乎从未对她们露过笑脸。我
伸出手去想摸摸她们的脑袋表示一下亲热,但手刚举起来,她们就畏惧地躲闪开了,我只好
尴尬地缩回了手。
    姐回来后就忙着在外面做饭。我在屋子里空坐着,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姐谈钱的事。其实
我不开口姐也会知道,看姐那神情,我也明白她有难处。我真想一转身从这儿离开,可妈的
病呢?我正踌躇不决时,六指卖完鱼拎着两只空篓子回来了。我正想和他打个招呼,但他见
了我仿佛没看见似的,耷拉着眼皮走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便传来六指与我姐两个人的争
吵声。他不是在佴城挣大钱吗?怎么倒来找我这个偷鸡摸狗的啦?我听见六指扯着嗓子说。
他还小,你未必要记恨他一辈子么?我姐压低声音说,天宝也是为了给妈治病才来的啊。你
就这么狠心,一点也不管我妈的生死么?姐哽咽住了。但六指仍然气冲冲地说,当初我被他
们堵在门外连个落脚处也找不到时,谁替我想过?
    我觉得脸上的血直往上涌,终于按捺不住,一头冲出了屋子。我听见姐在身后一连声地
叫,天宝,天宝,你要去哪儿?吃了饭再走呀…………
    我从姐家里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像只没头苍蝇在镇上瞎转了一会儿,后来
我就走进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心情才平静下来。我以前也总是这样,遇到天大的事,只要看
一场电影,一切便都云消雾散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我饿得浑身没了一丝力气,就舀两碗冷饭泡开水吃了。妈见
我脸色不大好看,问我从哪儿回来。我没说去找我姐的事,只说去找同学没找着。
    这时候,我大舅来了。他也是听说我陪妈去了县医院,特地来探问我妈的病情的。好长
时间不见大舅,他似乎又老了不少,才40岁出头,背都驼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看上
去有50岁了。大舅也是一个不走运的人,听我妈说,他年轻时心气特高,高考本来上了录
取线,可他偏偏报考的都是一些名牌大学,结果一所学校也没有录取他,只好委曲求全,当
了民办教师,直到前几年才转成公办。但每个月的那点儿工资还不够家里种地买农药化肥的
开销和两个孩子的学费,日子过的总是很紧巴。我舅妈比我大舅小好几岁,听说做姑娘时还
是方圆十里的一朵花,自从嫁给我舅以后,凡事我舅都让着她,家里的庄稼活差不多一半以
上是我舅干的,每天去学校上完课又跑回家忙地里的活儿,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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