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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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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
个百团大战,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
公布了对边区的施政纲领二十条。冬学的政治课,就开始给老百姓讲解这“双十纲领”
了。边区老百姓是多么关心这个纲领啊!我每回讲完了一条纲领以后,第二天或是第三
天晚上,金凤就要跑到我那里来,叫我再把讲过的一条给她讲一遍;她爹也每回来听,
老太太和金锁也短不了来,连对学习是那么冷淡的那个房东大闺女,偶尔也来听听。他
们一边听,有时候还提出许多问题来;讲到深夜,他们好象也不困。有时候金锁听着听
着,就趴在娘怀里睡着了;有时候,他又会站在炕上,抱着我的脖子,一连串问我:
“共产党是怎么个模样的啊?你见过共产党么?怎么共产党就这么好啊……”逢当这时
候,坐在我对面的金凤,就要瞪着眼横她弟弟,直到老太太把金锁拉走了,她才又静静
地望着我,眼珠子“忽悠忽悠”地转着,听半天,又趴在炕桌上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个什
么……
这是个平静的家庭。冬闲时节,女人们做针线,老头喂喂猪,拾拾粪,小孩也短不
了跟爹去坡里割把柴火,老太太就是做饭、推碾、喂鸡。边区民主好天地,他家租种的
地又减了租,实在说:光景也不赖啊!一个月里面,他们也吃了三两顿子白面哩!
可是,凭我的心眼捉摸,这个家庭好象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象还吵过几回嘴。
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
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可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
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你们自已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
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我
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儿讲行么?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
不是要听?人们都说别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
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天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
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
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搁在大红柜上,但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
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道着;金凤可有好多问
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
婚啦……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
啊……”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刮着,我的房门没关严实,突地被刮开了,
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
挤,迷胡地哼着:“娘,娘……”我的窗子外面,可好象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
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
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但还不得不
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
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象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
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
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
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
去。我好象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
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
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着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可还对我
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可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
“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这些
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问这?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
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
葫芦!
第二天,我见全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而且,
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
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拚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
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你挨揍也得去!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
酒盅,金锁提了壶热酒过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可忽然听到窗
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
又不是我的事情!”“吃吃吃”一阵不出声的笑,象是金凤她姐。又听见象金凤的声音:
“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吃吃吃’……”“你个死鬼!”于是金凤
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拚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
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腿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寻婆家,也兴自个儿出主意?两
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
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
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外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
“我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
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别说她
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有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时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时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
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
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老太太可又说:
“老康,不,先说二闺女吧!大闺女闹下个这,二闺女差不大点也要闹下个这!金
凤嘛,今年个十九罗,十四上就许给人家了呀!男的比她大七岁,听说这会儿不进步,
头秋里闹选举那工夫,还被人们斗争来哩!那人嘛我也见过,呃……你,你吃吧,老
康!”
她又给我满上酒,还夹了一大块鸡肉:
“人没人相没相的,不务庄稼活,也是好寻个人拉个胡话,吃吃喝喝。听说也胡闹
坏女人哩!头九月里,也不知道他赶哪儿见着我金凤一面,就催亲了,说是今年个冬里
要人过门!金凤死不乐意,她姐也不赞成,我就一个劲儿拖呗:拖到这会儿,男家说过
年开春准要娶啦!你说,老康,这,这可怎么着?唉,我这命也是……”
“那可以退婚嘛!”
“你说怎么个?”
“不只是说定了么?这会儿,金凤自己个不愿意。男的年岁又大那么些,要是男的
真个不进步,那也兴退婚,也兴把这许给人家的约毁了呀!”
“那也兴么?”
“可兴哩!”
老太太眼一睁,嘘了口白气,象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又忙叫我喝酒。我喝了两口,
也松了松劲,朝门口望望,见门槛上坐的好象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半扇门板挡了,看不
怎么真。忽然,我又发现我背后的纸窗外面,好象有个什么影子在偷听,就忙回过头望,
于是那个人影子赶紧避开了;我又回过来给老太太说话,可好象觉得窗外的影子又闪回
来了。我想起了那天黑夜,为什么我讲到离婚的时候,金凤她姐直愣愣地看着我。而
“双十纲领”上是没有提到退婚这件事的,我也忘了说;金凤那黑夜直到走的时候,还
好象有个什么问题要开口问可又没开口的……
“老康,我家计议着就先跟金凤办了这事,回头再说我大闺女的。那离婚,不是那
条领上说兴的吗?自打那黑夜,我大闺女可高兴了哩!她那个,慢着点子吧!唉!那黑
夜,你看,你又没说金凤这也行的!闹得咱们家好吵闹了一场!”
老太太抿着嘴,好象责备我,可又笑了。
“你想:结了婚还兴离,没结婚的就不兴退吗?”
“咱们这死脑筋嘛!唉……说是说吧,我可还是脑筋活泛着点,我老头子可就是个
不哩!这不是,争吵得他没法,他出门去打听金凤男家那人才去了哩!呃,等他回吧!”
“行!没问题!只要有条件,找村里、区里说说,就办了。”
院里,两个女人又吱吱喳喳吵闹开了。金锁进屋来,他娘抱他上抗吃饭,我就硬下
炕走了。我走到院里,金凤她姐拍着巴掌笑起来;我叫她们吃饭去,金凤脸血红的溜过
我身边,就紧着跑进了北屋。她姐对我笑了笑,追着她妹子嚷:
“哈,兴啦,兴啦,兴啦……”
往后,他们一家好象都高兴了些,只是陈永年老头子回家来以后,还是不声不响,
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只见他每天在街里,不是蹲在这个角落跟几个老人们讲说什么,
就是蹲在那个角落跟村干部讲说什么。不多日子以后,村干部们又跟我说过一回金凤的
事,并且告诉我:金凤那男人着实不进步,还许有问题哩!又过了几天,我从村干部那
里打听到,区里已经批准金凤解除婚约了。我回到家里,又问了问金凤他姐,她也原原
本本地告诉了我,她并且说:等开了春,她也要办离婚了哩!
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也叫我高兴得不行,我并且也不顾金凤的害躁劲,就找她开
玩笑了。这么一来,金凤倒变得一点也不害臊了,又是认字又是学习的,并且白天也短
不了一个人就跑到我屋子里来,有时候是学习,有时候可随便来闹一闹。我觉得这不很
好,又没恰当的话说,就支支吾吾地说过几句;这一来,金凤她姐就冲着我笑了:
“哟!老康同志,你也害臊咧?”
“你是领导我们老百姓教育工作的呀!你也封建吗?”
我不觉也红了脸。好在这么一说,往后金凤白天也不来了,晚上来,也总是叫上她
娘、她弟弟,或是她姐,或是别的妇女们同来,这倒是好了。
日子过得快,天下了两场雪,刮了两回风,旧历年节不觉就到了。这天上午,我正
工作,忽然,拴柱跑来了。他大约有二十来天子没来过了吧!今儿个还是皮带裹脚打扮,
脑袋上并且添了顶自己做的黑布棉军帽,手上还提了个什么小包包。
“没啥物件,老康,这二十个鸡蛋给你过年吃!”
我真要骂他!又送什么东西啊!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看,一眼见到我炕桌上放了一本
刚印好的“秧歌舞剧本”,就拿去了:
“哈!正说是没娱乐材料哩!这可好了!”
我工作正忙,就说今天没时间看他的日记。他说不吃紧,过两天他再来拿。房门外,
是谁来了,拴柱就跟外面的人说开了话:是金凤!两个人细声细气地说什么啊?后来还
同到我屋子里,两个人靠大红柜谈着。可惜我埋头写字去了,一句也没听。
过了年,拴柱来得更勤,差不多三五天、七八天总得来一回。每回来,总是趁我晌
午休息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叫我,我走出去,叫他送来,他又不肯进来;他总是在院里
把日记给了我,或是讲说个什么事,就急急地走了。后来,我并且发现:白天,金凤姐
妹俩总坐在北屋台阶上作针线的;每回拴柱来了,金凤马上就进北屋去了。他俩好多日
子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我可迷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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