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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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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她们的腿粗如象腿,太阳的余晖在上面一撒,简直像是一根根
巨大的油条。她们睡眼惺忪,肿胀的眼泡下面不时地闪出一道道幽光,两手却装模
作样、缓慢无力地把玉米抠下一两粒。
队里把她们划成轻劳力,派她们来这里搓玉米,显然是有些欠研究的。严格来
说,她们根本不能算是劳力,她们的肥壮全是假的。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浮肿,全
是由于吃了太长时间的野草野菜。只要细心一点,就会看出她们全都佝偻着腰,哼
哼唧唧,嗓子眼里还冒出吼喽吼喽的哮喘声。这样子,她们哪里还有力气搓玉米呢?
她们唯一能干的就是撑开她们的肿眼泡观察我,看我是不是也在观察她们。
我身后的破土墙外边有棵古老的楝子树。这种树的皮和叶子全都是苦的,不能
吃,所以有一些吊包虫从枝叶上吊下来。这些吊包虫用一根极细的丝绳吊着它们的
小皮包,它们就呆在小皮包里,在我的脸前荡来晃去。我尝过两只,一肚子绿水,
很苦,所以我不想搭理它们。我始终眯缝着眼,好让这些妇女搞不清我到底是睡着
了还是醒着。有时候她们故意放一支响屁,想试探我。我听见了,但是我装作没听
见,并且没闻见,我还是眯缝着眼。有时候我突然长出一口气,她们就突然全停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搓玉米。其实呢,她们的这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吗?我
全看到了。装作很热的样子也好,故意把裤腿卷那么高也好,不过是卷进去了一些
玉米粒儿罢了。这我根本就不用看,一想就想到了。我只是不想去管她们,我有我
的心思,管她们容易打断思路。那会叫我心慌意乱并且恼火。我想等到收工,等她
们把玉米一粒不剩地全都收进库房里,我就会全部把她们堵到库房门后。我会一个
一个地叫她们放下裤管,并且叫她们蹦两蹦,踢踢腿什么的,省得万一有一两粒落
在裤裆里。
这就是那些妇女的所作所为。要不是看她们是些妇女,又乡里乡亲的,我真打
算把手伸到她们裤裆里掏掏。
可是,在我一个一个地监督她们离开库房,在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吊包虫味儿还
留在我的鼻腔里时,有一名妇女又回来了。当时我刚费劲地接上我深入思考的思路。
这位名叫“是的”的妇女社员走起路来像是风刮的,一眨眼就走到了我跟前。她同
人说话,只要别人一搭腔,她就会小声且不断地说“是的,是的”。所以社员们都
叫她“是的”,时间一长,我也忘了她的真名叫啥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她就对
我说话了。
“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怪他啊。”
“怪谁呢?”
“是的,是的,不怪谁,都怪这个小熊羔羔。你说说,人家的孩子都在大食堂
喝糊糊,他为啥要跑出来偷吃玉米呢?”
“我怎么知道呢?”
“是的,是的。都怪这个小熊羔羔不懂事儿。大兄弟啊,你让我把他领走吧,
我领回家一定好好地收拾他。大兄弟,您家的小二、小三,还有大妮儿,光喝那一
碗糊糊,哪能喝饱呢?从今往后,我不喝了,把我的都给他姐弟仨喝,你让我把他
领走吧,这事要让队里知道,唉——要让队里知道,唉——大兄弟,你不会给队里
汇报吧?”
“你是说你家的黄羔呀,我没见他。”
“是的,是的,我的好兄弟呀,你可别这样说,我保证往后我的每一顿糊糊都
不喝了。真的,我真的可以保证,我光吃草就行了。你看,大兄弟,你看我的身板,
我就是那种适合吃草的人。大兄弟,您还是让我把他领走吧。我们全家都忘不了您
的恩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真的没见他,也没见他偷吃玉米。你看,收工后我一直躺在这里,我正等
着下夜的来替换我呢。”
“是的,是的,可是我的大兄弟,那是咋回事呢?刚才我还听存亮家的说,说
看见那个小熊羔羔在这里转悠。说他光着个腚,小肚鼓鼓的,说隔着他的肚皮就看
见了他偷吃的玉米粒儿。”
“他去食堂了吧,你还是去看看。”
“是的,是的,大兄弟,您不知道,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在
那里,就是没有他。这晌午那会儿,我还对他说,你去河沿吧,别光在地上爬,去
河沿上再刨刨扒扒,看有没有茅根。您说这个小熊羔羔,他也不说话,光知道在地
上爬,你饿,谁不饿呢?人家的孩子都能扒着茅根吃,咋就你扒不着呢?大兄弟,
您说,您说他会去哪儿了呢?这个小王八羔子,真是气死我了。”
“他准是去食堂了,刚才兴许是他还没赶到。”
“是的,是的,大兄弟,我这就去看看,这就去看看。。。。。。。。”
真是个地主婆子,到这一刻,我才发觉社员们说的有多么对:地主婆就是地主
婆,对这样的人要时刻保持警惕。瞧,她那狡猾的腰,生过孩子的腰,为什么还那
么细?为什么蛇一样地一扭,没发出任何声音就消失了?
但我是谁?凭我能当保管员,还发现不了你吗?我听到了一丝轻响。这丝轻响
是从我的脚边——她离去的那个方向发出的,轻得就像一只老鼠跳到了地面上。她
的那颗孵蛋母鸡般的头上零乱地盘了个大髻,就是从那儿,一块不大不小的生红薯
掉了下来。随着这只生红薯的落地,我的脑袋像被领导用手指头敲了一下,也就是
咯噔一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只要领导拿手指头一敲我,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今天这些妇女,有好几个头上都盘了个大髻。她们都干了些什么呢?干了些
什么呢?我快速地思索着。我捡起这块红薯,很光滑,除了蹭破了一点皮儿,一切
都是完整的。你看这事弄的,我的心居然狂跳起来。我觉得,我的那个叫我苦恼得
有点肚子疼的思路,一下子接上了。当即我就要爬起来去库房,但我没有动。这事
得控制好,还是再想想,至少先让心跳减慢一点再说。
我对自己说:你就当你还没想出来吧,想想看,这是一件多大的事儿,可你就
是想不出办法来。“想想看。”这样一想,也就好了。我慢慢地扶着墙,用力驱赶
着眼前闪来闪去金星,推开了库房的门。过了好一阵子,等能看清东西了,我就又
把库里的存粮看了一遍。像是也没有多大变化,东墙用箨子圈起的小麦、谷子,北
墙新收的玉米,西墙的红薯,什么变化也没有。看了一遍,我打算出来,再去躺在
那堵墙下。或许我刚躺下,下夜的孙黑子就来换班了。这阵子,社员们一定都喝完
糊糊了,我想,也许孙黑子正在朝这走。这样,他一走过来,我正好在墙根躺着。
我可以对他说:“喝罢了?”“喝罢了。”他会说。我再说:“那我也该去喝了,
哎呀,你再不来,我就又睡着了。”
我的肚里一个劲地发出打雷的声响:先是远,就像临下雨前,从天边先传来了
一道闪电,跟着一阵咕咕的低吼;后是近,猛然就到了跟前,一声巨响,震得我手
脚发颤。我老婆和三个孩子的肚子则没有叫,但他们一个劲地打嗝,咯儿咯儿的,
打得非常响。尤其是我老婆,打得像是母鸡学公鸡打鸣。他们这是吃红薯噎的。前
头我制止过他们,叫他们硬憋住,结果大妮憋得背过气去了。我只好改作用被子将
他们蒙住。
“小声点,小声点。”
“吃慢点,吃慢点。”
黑暗中,我隔着被子拍他们的背。
这是天亮前最黑的那阵子,按说大家都应该在熟睡。但还是小心些好,谁能说
得准有多少人正在这时从梦中饿醒了呢?又有多少人饿得想到梦中去吃,却总也无
法入睡呢?被子下面,他们还在吃。我的喉管里涌上来一股酸水,不过我把它咽了。
一共三块红薯,三个孩子各一块,我和我老婆各分了点剥下的皮。我很后悔我吃了
一点皮,这点皮勾起了我喝的那碗稀糊糊,弄得我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酸水,使我
觉得我的肚子瘪得无法呼吸。一会儿,我老婆钻出被子,很显然,她的红薯皮吃完
了。她的两只眼窝很深,黑咕隆咚的,像个瞎子。两颗眼珠却像是在划火柴,一闪
一闪的。她看看我,再看看被子,不停地舔嘴唇。她哆嗦得厉害,弄得那张床叽叽
咕叽叽咕。她哆嗦着还吮了几下手指,我判断她这是有点兴奋外加一点害怕。
“库房里不会看出来吧,咯儿!”她说。
“不会吧。”我说,“我心里有数。”
“你在地里烧红薯,咯儿!不会有人看见吧。”
“不会吧。”我翻了她一眼,因为她的咯儿很响。
我不咽酸水了,又把刚才的事想了一遍。孩子们第二次醒来喊饿的时候,我推
开了半掩的门。我贴着墙根,裤腰里别着手榴弹一样的三块红薯,连走带爬地出了
村庄。可以说,我一直是挑有隐蔽物的地方走的。遇到矮点的院墙,我就趴下爬,
爬还是要比站着走省力,我比较偏爱爬。树多的地方,我就躬着腰走,当然,这样
费些劲。为了不发出声响,我还脱下了鞋拎在手里,到松软的土地,再把鞋穿上,
以防留下脚印。一路上,别提我有多小心了。出村庄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咳嗽,光
这声咳嗽就让我在地上趴了老半天,直到辨认出这是李法他爹的咳嗽我才又接着走。
李法他爹卧病在床硬耗着等死有一个多月了,他不可能起来看看我是谁。后来,我
又听到有个人蹑手蹑脚地跟着我,我还专门拐了个弯儿,装作瞎转着找吃的。我走
他就走,我停他就停,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一只脚脖子崴了。怪不得一轻一重,听
起来像是两个人。
一阵急行,到了那条深沟。不知何故,我昏过去了。幸亏后来又醒了过来,一
醒,我就发现我前些天分散开的柴都还在。我重新集中起来,用手挖好坑,在坑里
点着了柴。这柴火即不能烧得大,也不能烧得小,烧大了有火光,烧小了有烟,为
此我手上烫了两个泡。
三块红薯在火里翻滚,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散发出香味儿。香味一出来,火就
烧得差不多了。我用剩火埋住红薯,再用土焖上。这时候,是不能坐着等的,坐等
很容易认为红薯已经熟了。于是我脱下了裤子,我的裤子又肥又大,裤腰像口袋,
裤裆像扫帚,冷了就多裹两圈,热了就敞开,所以我总喜欢拿我的裤子派用场。我
捏住两条裤腿反复地在那些放柴的地方拖,然后又在烧火坑上拖了很久。我想来想
去,这件事是不可能被人察觉的。所有的印痕都被我拖掉了,那些灰也被我埋上。
着火那阵子,我还把头从沟里探出来向四周看过,甚至我还站出来向四周看过,一
个人影都没有。
”咯儿!会不会,咯儿!孙黑子,咯儿,觉出来什么?”我老婆的嗝儿越打越
快。
我有点不耐烦。手抬了抬,准备照她头上给她一家伙。你听听她说的,什么孙
黑子,什么觉出来。“觉”?他孙黑子又不是毛主席。换班那阵儿,我还专门注意
了,可以说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我拿的那三块红暮,让我脱下裤子包得好好的
枕在了头下。孙黑子一来,我就抓起裤子去喝糊糊了。这个孙黑子,他是个典型的
鸡宿眼,这一点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天一黑,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所以说
他不光名子叫孙黑,长得也黑,两眼更是一抹黑。我抓起裤子往回走时,他连头也
没转,他怎么会觉出来呢?
“不可能。”我站起来说。
“那,咯儿!你,咯儿!没,没偷吃玉米吧,咯儿!”她抬起脸,急切地想在
我脸上找出答案。她大概是觉得我精神头还不错。
“我怎么会偷吃玉米呢?”
我本来就站着,却还想往上站。我一站起来就说明我真的是生气了。这个臭婆
娘真是的,吃了点烧红薯皮,没完没了了。况且这种咯儿咯儿的打法,不出事也得
出事。
“咯儿!咯儿!”她又说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咯儿!上回小得和二富,
咯儿!你回来就哭,咯儿!说他们不该死,咯儿!咯儿!你屙的都是咯儿——沫沫,
一股咯儿——花生饼味儿。你还说你没吃?咯儿!咯儿!”
“你懂啥!”这回我没忍住,在她头顶打了一掌。
一切又都安静下来了。第二天傍晚,我最后一个喝罢糊糊,看到大食堂皇口的
空地上还有一个人。走近一看,是那个地主婆。她跪在那里垂着头,胸前挂着两只
玉米穗,像是睡着了。她头上盘的那个大髻不见了,头发也不见了,而是不知怎么
地成了个狗啃式的菜花头。她歪着身子坐在两条腿上,整个上半身像是堆起来的一
捆破布。
“大嫂子,大嫂子?”我围着她转了一圈。
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大嫂子?大嫂子?”我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又围着她转了一圈。
这时她动了,不过只动了动嘴。一口极少的唾沫被她呸地一声吐在了她自己的
下巴上。
“谁!”一声断喝,从树林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挎枪的民兵。“哟!聚明叔啊,
喝罢了?”
“喝罢了喝罢了。”
“回家睡?”
“睡。睡。”
“您有心思?聚明叔?”
“没有没有,唉!能有啥心思。”我两手扶着腰,直了直身子。“哎,她这是
——”
“噢——,这个臭地主婆,也不看看是啥年代了!”说着,一枪托捣在她的脊
梁上。“跪直!”
“哎哎小兄弟,她可是快断气了。”不知怎么,我一点也没生这个地主婆的气,
她吐的那口唾沫也没去多想。
“放心吧聚明叔。”年轻民兵笑了。“这类地主婆子,硬着呢,死不了。你看
着她快死了吧,她就是不死。你要是以为她死了吧,那她肯定是装的。这不,一整
天了,就是哈也不说。妈的,看你能撑多久!”说完又是一枪托。
我没再说什么,扶着腰回家了。
听我老婆说,她是由于偷吃了玉米。她家的黄羔倒是没有偷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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