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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2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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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后来的事。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北高村的贫协主任要去公社参加贫协代表联席会。其实这个贫协主任完全可以搭乘村里顺路的拖拉机,即使步行也不过几里路。但他却坚持要骑黑六。他说当年大地主高久财的小老婆经常骑着它的祖先回娘家,他看了一直很眼热,所以现在他也要骑它尝试一下,看一看当年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一种啥样的感觉。贫协主任这样说着就牵出黑六,然后翻身骑上去。贫协主任很瘦,骑到黑六的背上,应该不会有太重的分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骑在黑六身上还一边用木棒抽打它的屁股就已不仅是简单的重量问题。当时贫协主任只顾高兴了,他发现这样骑着黑六的确感觉很好,不仅舒服,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再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居高临下起来。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黑六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就是注意到了也无法看到,因为这时的黑六正将脖子直直地向前伸出去,两眼不停地向左右睃寻。事后据亲眼目睹的人说,黑六驮着贫协主任就这样走了一段路,突然转身朝着道边的一棵槐树走过去。那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槐树,树干已经粗糙皴裂。黑六走过去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肚子在树上轻轻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贫协主任突然惨叫一声就滚落下来。当时正在田里耪地的人们连忙赶过来,将贫协主任抬回到村里。待将他的裤腿撕开,这条腿只是膝盖以下有些发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伤痕。 
  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贫协主任的伤势似乎没有这样简单。 
  他这条腿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像充了气似地迅速肿胀起来。 
  胡子书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派人将贫协主任送去公社的卫生院。卫生院的几个医生看过之后都面面相觑,摇着头说卫生院没有这样的设备,恐怕要去县医院。送去的人问什么设备。几个医生说,锯腿的设备。大家一听立刻惊得目瞪口呆,有人问,只是让驴在树上蹭了一下,就要锯腿?!一个医生说,锯腿已经是轻的了。另一个医生也摇摇头,说这头驴实在太厉害了,你们不要看这条腿表面没什么,其实它里面已受了严重的挤压,现在皮肉跟腿骨已经完全脱离开,如果不尽快锯掉,恐怕连性命都很难保住。 
  就这样,贫协主任又被转去县医院,就将这条伤腿从根部锯掉了。 
  那天直到傍晚,马杰才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黑六。 
  马杰走到黑六跟前,立刻吓了一跳,只见它的嘴里满是鲜血,跟前的许多树干都已被啃掉树皮,乳白色的木碴上沾着黏稠的血迹。马杰立刻明白了,黑六显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意识到这一次是在劫难逃,所以就想尽快一死了之。但它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自杀办法,只能采取这种笨拙徒劳而又只会增加痛苦的原始方式。黑六看到马杰,立刻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它自从那一次挨了鞭子,再见到马杰就总是心惊胆战。这时,它已经完全崩溃了,它慢慢退到一棵树的旁边,四条腿不停地打着颤,两个耳朵也相互叠着耷拉到一起。它认为马杰一定是来找它算账的。它已经料到,马杰这一次绝不会轻易放过它。但是,它很快发现,马杰的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根可怕的鞭子,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只是走过来,从地上捡起缰绳,就牵着它朝村里走去。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已经等在牲口棚。 
  胡子书记迎过来,掰开黑六的嘴看了看,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 
  于是,他回过头去,跟大莲队长相视了一下。 
  大莲队长嗯一声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胡子书记点点头说,杀了吧。 
  杀……杀了? 
  马杰有些意外,看着胡子书记。 
  大莲队长说,刚才,生产队里已经研究过了,既然它不能干活,骑又不能骑,留着也就没啥用处了。胡子书记说是啊,现在它的嘴又成了这样,以后连草料也不能吃,生产队里总不能用粮食养着这样一个废物,痛痛快快杀了它,大家还能分一些肉吃。 
  事后马杰对我说,他当时就预感到,杀黑六这件事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因为他是饲养员,一向熟悉牲畜的习性,而更重要的是当地农民是轻易不肯自己动手杀牲畜的,他们都很迷信,认为牲畜的一辈子不容易,倘若杀它们会遭报应。果然,在这个傍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临走时对他说,这件事,就由你来干吧。马杰连忙说不行。他说自己确实不行,他平时杀一只鸡都下不去手,更不要说杀这样大的一头牲畜。胡子书记又跟大莲队长对视一下,就走到马杰的面前说,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了,这头黑六原本好好的,每年都能按时配种,可到你手里还不到一年,怎么就成了废物呢,现在你不杀它还让谁来杀? 
  大莲队长也说,不要说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一边这样说,又看了马杰一眼,让它死得痛快些。 
  当天晚上,村里的胡屠户来到牲口棚找马杰。胡屠户是胡子书记的亲叔伯堂弟,在村里专门负责宰杀猪羊一类家畜。马杰一看见胡屠户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对他说,你来得正好,你杀猪有经验,黑六还是由你来杀吧。胡屠户却摇摇头说,你这话就外行了,屠户也并不是啥都能杀的,杀猪跟杀牲口可不是一回事,我来是给你送工具的。胡屠户说着就打开一个麻布包,里面是刀子钩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利刃。胡屠户拿起一把细长的牛角弯刀,这把刀大约有一尺多长,看上去像一钩弯月,刀刃飞薄,刀尖也很锋利。胡屠户用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说,我给你挑了这把长一些的牛角刀,刚才还磨了一下,驴的脖子比猪脖子要长,但杀起来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将这把刀从脖子底下插进去,一直插到胸口,然后用刀尖在心脏上划开一个口就行了,记着,放血要用大盆,驴血是大补可不要糟蹋了。 
  胡屠户说罢,放下这些刀具就走了。 
  这时马杰才发现,槽子上的黑六正朝这边看着,一直在很认真地听。 
  马杰经过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不使用胡屠户送来的这些刀具。胡屠户杀猪马杰是见过的,尽管他的技艺很精湛,但猪在死时也很痛苦,总要挣扎半天才会断气。因此,要想让黑六死得痛快些就只有另想办法。在这个晚上,马杰从草垛旁边搬来一口铡刀。这铡刀是专门用来给牲畜铡干草的,钢口还说得过去。马杰从木槽上卸下刀片,这爿刀片已有些生锈,而且由于长期铡草,刃口也很钝。马杰拎着来到牲口棚。在牲口棚的角落里有一眼石井,这是用来饮牲畜的,井台上有一盘很大的青石。马杰将铡刀放到井台上,撩了一点水就用力磨起来。刀片约有四寸宽,三尺多长,磨起来霍霍的声音就很响亮。马杰这样磨一阵,停下来用水冲一冲,然后再磨。黑六始终站在旁边,还不时晃一晃耳朵,伸过头来看一看。马杰一回头,突然发现它也正在看着自己,他跟它的目光碰到一起,心里突地一颤。于是,他将刀片立在旁边,去拎来一桶水,就开始用软毛刷子为它刷洗全身。马杰一边刷着还特意摸了摸它的脖颈。它的脖颈很柔软,隐约可以感觉到里面的颈骨。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黑六的眼睛。 
  黑六的眼睛很湿冷,黑得深不见底。马杰杀黑六是在第二天上午。地点就选在牲口棚。 
  杀牲畜是一件大事,北高村的全村特意歇了半天工。村里的人们虽然不肯亲自动手杀牲畜,但吃肉的欲望却很强烈,早早地就都在家里刷锅烧水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端着盆或簸箩来到牲口棚等着分黑六。马杰看一看大灶上的水已经滚开起来,就将黑六从槽子上牵出来,拴到那片空地的木桩上。这时人群里就响起一片唏嘘的声音。马杰朝人群里看一眼,就转身去拎过那把铡刀。铡刀的锋刃已磨得雪亮。马杰为了应手,还特意在铁柄上缠了一些麻绳。他来到黑六面前,掏出一块黑布将它的两眼蒙起来。 
  但黑六用力一摇头,将黑布甩掉了。 
  马杰再蒙,又被它甩掉了。 
  然后,它慢慢回过头,睁大两眼看着马杰。 
  事后马杰对我说,你能相信吗,驴这种畜生竟然会笑。当时黑六的脸上皱了皱,眼角居然还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鱼尾纹。他说他看出来了,它的确是在笑,它是在冲着他微笑,他甚至还听到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声音。马杰顿时有些心慌意乱,立刻举起铡刀就呼地砍下来。在此之前,马杰已在黑六的脖颈上看好了位置,他发现它稀疏的鬃毛间有一个不大的缺口,这缺口离头颅很近,而且恰好是脖颈最细的地方,他想如果把刀砍在这里,应该会省力一些。但是,由于他的刀举得过高,在挥下来时有些发飘,这就使落刀的位置发生了一点偏离,似乎靠上了一些。马杰感觉到了,这把铡刀的确磨得很快,因此尽管靠上,在落下的一瞬也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听喀嚓一声,黑六的头颅就从脖子上齐刷刷地滚落下来。这颗头颅如同一只巨大的冬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直到它停下来,那只冲上的眼睛仍还皱着一些鱼尾纹,它睁得大大的,像在瞪着马杰,又像是瞪着马杰身后的人们。那个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似乎沉默了一下,突然就有一股黏稠的血水从脖腔里直喷出来。这血水一直喷溅出很远,如同一团猩红的烟雾朝人群里落下去。 
  人们惊叫一声,立刻朝四处散开了。 
  失去了头颅的黑六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 
  它迟疑着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才慢慢地瘫倒下去。 
  马杰没去管清洗黑六的内脏。只是将它的皮剥下来。 
  这是一张完整的驴皮,非常柔软,看上去栩栩如生。 
  马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在牲口棚里杀黑六。 
  在这个上午,马杰并没有注意到,从他用那口铡刀砍下黑六的头颅,直到在血泊里用牛角尖刀一点一点地将它的皮剥下来,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黑七。其实马杰事先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想,在杀黑六时不应该让其它牲畜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牲畜的身材虽然高大,心胸却很狭窄,胆量也很小,这样的场面会对它们的情绪产生严重影响,搞不好还有可能发生炸棚。炸棚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刺激,使牲畜们同时受到惊吓而狂躁起来,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是很难控制的,牲畜也会因为互相踩踏和撞击而受到伤害。但是,马杰将所有的牲畜都牵去了别的院子,惟独忽略了拴在角落里的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马杰砍杀黑六的整个过程。马杰直到拎着黑六那张血淋淋的驴皮朝牲口棚的外面走去时,才无意中发现了黑七。黑七正站在槽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里的那张驴皮,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来。在此之前,马杰并没有注意过这头黑七。黑七的外形与黑六很相像,也是长耳朵长脸四肢短小,但阳具也很小,所以也就没有配种任务。严格讲,这种板凳驴是专供人骑的,并不适于田间劳作,因此黑七的主要工作只是拉车。但它的性格却与黑六不同,平时沉默寡言,因而也就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马杰绝没有料到,黑七接下来竟会弄出一场如此之大的事故。 
  马杰觉得自己在这场事故中很无辜。尽管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一致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他,也就是说,是由于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的。但马杰却坚决否认。马杰一口咬定是黑七所为。马杰说,在这件事发生前的最后一瞬,他是亲眼看到的。他说黑七当时干的事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它竟然能这样做。胡子书记当然不能认同马杰的这种说法。胡子书记说,黑七不过是一头哑巴畜生,无法为自己辩解,这就让人怀疑是马杰故意要将责任推给黑七。大莲队长也这样认为。大莲队长说,黑七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头驴,而且是一头比黑六还要老实的笨驴,它不会也不可能像马杰说的那样故意做出破坏集体财产的事来。 
  这起事故是发生在杀黑六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在这个上午,别的牲畜都被牵去下田了,牲口棚里只剩下黑七和一匹怀驹的骒马。马杰在这个上午是故意将黑七留下的,他准备套它去公社粮站拉一些饲料。他在临走前先为那匹骒马饮过水,又在槽子里添了一些草料,然后拿过棕刷为它的全身刷了刷毛。马杰在照料临产牲畜方面很有经验,他知道经常为怀驹的骒马刷一刷毛,会使它的产门肌肉松弛,这样可以有利于将来的生产。但是,就在他为这匹骒马刷毛时,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来自他的身后,又像是在头顶。接着他就感到,好像整个牲口棚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连忙回过头去,才发现竟然是黑七。黑七正在不动声色地啃咬着牲口棚里的一根立柱。在牲口棚里大约有五六根这样的立柱,但这一根最粗,而且刚好竖在牲口棚的中央,是专门用来支撑整个棚顶的关键部位。事后马杰说,他一直搞不懂,黑七怎么会知道选择这样一个要害的部位。当时黑七发现马杰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就停下来,也抬起头看看他。但它接着就又埋下头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啃咬那根立柱。它咬得不慌不忙又非常卖力,为使这根立柱尽快松动,它还用头去顶住它的根部用力晃动。于是整个牲口棚立刻也跟着忽忽悠悠地摇晃起来。牲口棚的棚顶虽然只铺了一层秫秸,但由于下雨潮湿已有了相当的重量,这时这根立柱已被黑七啃咬得拔出地面,再这样一晃动,棚顶就开始渐渐地向一边倾斜。马杰突然明白了黑七的意图,立刻丢下手里的棕刷朝它扑过去。但为时已晚,整个牲口棚随着晃动扭了几扭,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断裂声就轰然塌落下采。而就在这一瞬,马杰看到黑七朝旁边轻轻地一跳,就跳到了牲口棚的外面。北高村一共有二十几头牲畜,因此牲口棚具有相当的规模,这样一坍塌情形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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