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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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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愿……守……”爱姑说,她抬起头,神色坚定悲沈:“我求族里准我领养继子治邦。”

  “小娘要领养治邦,族里谁有话说?”业爷朝各房的执事问说。

  “那可不成。”沉默里爆出一条嗓子:“业爷您在这儿,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治邦继承产业,万梁铺该由我来监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给他。至于小娘该分出一些田产,由她自行度日。”

  关八爷的影子仍在烟雾里飘游着,只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他能挺身作证,但他在哪里?…出身不正四个字,像尖刀一般的挖着她的心肺,爱姑的脸色苍白了,两眼涌溢着眼泪。

  大殿两侧,各房族的人纷纷议论著…… 


【0019】
 
  “她既从良在先,又能守节,”业爷缓缓的说:“英雄生草莽,侠女出风尘,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围的关八爷,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领养治邦,守节度日。”

  族长的言语就是万家楼的律法,她叩下头去。即使是有望不尽的寂寞的年月横在她微锁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对关八爷所生的情意,只能永远的锈在她已经残碎的心上……

  而关八爷所领着的十六辆响盐车,正走在风雪迷漫的长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这样:迫着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后,两眼看着前面。——踏出万家的地界后,谁也料不定下一个时刻,前途上会兴起怎样的风波?

  趁着大风雪拔腿子上路是关八爷的主意,这一带靠近盐河地面,缉私营设的关卡儿多,官设的盐槽儿,(收买官盐的盐栈,经北洋军阀衙门允准设立者,俗称槽儿。)各乡镇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单的盐车弄得不好,十有八九会被槽儿上放出来拉买卖的地头蛇以低价盘掉,根本到不了湖边。

  盐车淌在风雪长途上,那份苦楚够瞧的;风势是那么猛法儿,鹅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从身后直射过来,上路不到盏茶功夫,人就变成雪人了。雪花积在人皮帽顶上,大袄的两肩上,有些碎雪从人的衣领钻进去,使人脊骨发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脊骨的凹处朝下流,爱发牢骚的石二矮子那张嘴总是闲不住,边推着车,就嘀咕起来了:“嗳,我说老三,八爷他是怎么弄的?!在万家楼,朱四判官他敢打,到这儿,反又处处小心火烛了;卡儿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帮拦路虎,我不信他们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爷反而好像存心躲着他们!”

  “算啦罢,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说:“腿儿既不是你领,用得着你它娘狗咬鸭子——多管哪档子闲事?八爷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闭上眼听他的,准没错儿,至少他不会害你拿脑袋去砸酒壶罢。”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万家楼赛会上所闹出的笑话,后面几个汉子全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点儿八爷他的意思,”向老三说:“你入过淮帮,走道儿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脑瓜好像还不甚灵光!……人在江湖上闯道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罪人,八爷他虽说威名赫赫,却不是轻易爱开杀戒的人;你想想,八爷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没梁没段,无怨无仇,朱四判官若不犯万家楼,不遇上八爷在场,我相信八爷决不至抛开盐车,单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儿。这回单骑追贼,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颗人头,全为一个义字。……早年六合帮深受万老爷子父子照护之恩,眼看万家楼遭劫,袖手旁观,那还算是汉子么?!……至于对卡子和官槽儿,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缉私营里那些吃粮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为肚皮?其中有不少当初跟过八爷的,人若能守得田,种得地,和和乐乐过日子,谁会跟谁过不去?他们只要留条活路咱们走,咱们自没有朝人家枪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儿上放出来的那些地头蛇虽是可恶,但则这一路上,那种人太多,若和他们硬顶硬撞,到处结下仇来,日后这一路风波叠起,又何苦来?……咱们到底是走买卖的人,不是要来动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说话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说:“无论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赶长路,总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妈脚板麻得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的。”

  “你既认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说:“东边就是坝上,南边就是渡口,咱们若不趁着大雪天赶路,趁着黑夜渡河,准会惹出闲是非来,再说,四判官在这一带有势力,耳线眼线多,在万家楼吃了八爷的蹩,你怎知他不会暗地谋算咱们?……早到大湖边早没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个鬼脸说:“我它娘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它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它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它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伤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它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它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只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沈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它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向老三说:“前面不远,就该到盐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郑家大洼是西路上出名的险地,从清末起始,缉私营劫盐盘货就叠次发生在这块荒地上,也不知为民间留下了多少惨烈搏杀的传闻,到北洋的辫帅时期,各处官槽儿为争着拦盐,在这儿举行过好几次大规模的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迤逦几里路,扛着钉靶、铁锹、木棍、红缨枪和长矛,抡着单刀,巨斧等类的原始武器,面对面的盲目斯杀,械斗之后,使盐河飘了一季的浮尸。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极力避开经过这儿过大渡口,因为大渡口设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难;而八爷他领腿子,竟冲着官设的卡子走,这伙人虽都是玩命玩惯了的,一听见郑大洼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盐车接近了大渡口,在飞翻的大雪中,响盐车推车的汉子们,全都听见了人声鼎沸,夹杂着一声声白马的长嘶……

  “前头又有了麻烦了!”雷一炮说。 


【0020】
 
  关八爷一再盘算过,才决定直扑大渡口的。

  腿子从东海岸起脚,偏西南下到洪泽湖边,不论走东道还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无论是结帮走或是起单程,买卖在手上总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样方便,有时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脚,有时前头不稳,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总有五七十处,除了横下心来硬冲硬闯,得像推磨似的绕着它打转。

  就因在万家楼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脸来把他开罪了,关八爷这才决意迳走大渡口而不绕僻路;朱四判官是个阴毒人,吃了亏决不至轻易了账,绕僻路,很容易闯进贼窝里去,如果他们暗中下手,趁黑伏击,自己生死事小,难免牵累六合帮里的这伙弟兄;要是直扑大渡口,虽然一路关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领过的兵勇,他们恁谁身后,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泪,虽投身在北洋军里栖身糊口,对江湖走道的汉子们的苦楚该比谁都清楚,不致于翻下脸白刃相见,万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难,闯关拔卡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怕官设的槽子抢着截盐,不答允难免恼人,可是比较起来,总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办些儿。

  人在白马上,背着一身风雪,满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压上了多少感触。久走江湖屡历风霜的人,大半都有着铁铮铮的外表,乍看上去,仿佛那些铁浇的野汉漠不知情,骨子里,他们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关八爷眼望着纷飞的大雪,早已忘却自身的饥寒,数不尽的前尘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飘浮在眼底,无论是爱是恨,是欢悦是哀愁,都在身后的时间里落下去了,所留下的,只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尽的野路,历不尽的风霜,英雄也英雄过,侠义也侠义过,话又说回来,人间若没有这多的不平事,哪还用得着英雄侠义去洒血抛头?!古往今来,英雄侠义全是叫人间不平逼出来的,虚名四播,而内心只余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凉……谁愿意离开黯黑的老窝窠,终年在江湖上走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结成一串解不开的无尽的连环?谁愿意跟谁白刃相拚横飞血肉?谁愿意受人恩惠没齿难忘?但你除非不立脚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闯荡在江湖上,有许多事历历如昨,尽管一再抑着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乱的形象和声音,总会在一刹静默中蛇盘在人心底。

  “我说,八爷,您早也该成个家了?!”谁说过这样话的呢?珍爷就这样诚恳的说过。

  我关东山不是不解情的汉子,也早已厌倦了浪迹江湖,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只是个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颗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狱卒秦镇的女儿没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头上的枷锁没有卸除,双枪罗老大和六合帮一伙老弟兄的血仇没报,朱四判官这本账记在自己头上,还得豁命来挑……尽管厌倦了江湖,我却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飘萍浪迹的生涯。

  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不禁又想起万家来。也许真的是年头变了?江湖上无义之徒愈形得势,万金标老爷子那样忠肝侠胆,不知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担心?操过多少心神?保爷业爷,全都是温厚的仁人;就这样,朱四判官这把子人,还把念头转到万家楼,徐四钱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伙,他们两眼除了看见钱财,还看得见旁的什么?!

  自己无论再怎样尽力,莫说七颗人头,就算有七十颗人头,也换不回保爷和万家楼十九条人命的了!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若没有人在暗中放水,决不致弄成那种混乱的局面,也决不致使保爷丢命。……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关键就在这里了。记得自己临行时,特为提醒业爷,要留神查访这样一匹牲口,设法找出一些线索来。

  万家楼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间,难保没有恩怨,这又是外人难以过问的事情。但据自己料想,那集镇里甚有蹊跷?从老六合帮的双枪罗老大被歼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开的疑窦了!……但还是先把它收折了罢,这里已是郑家大洼,晌午前该过渡口了。

  保爷的这匹坐骥实在是匹名不虚传的良驹,腾开四蹄,在虚松的雪面上跃行着,平稳轻灵,不知不觉,已经把盐车队抛在身后老远。纷舞的雪花虽常封住视野,但从凹道两边的沙堑上,看得出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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