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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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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说完话,掀开碗盖来,把摇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摆出恁他查看的样子。谁知石二矮子竟是这么一种查看法儿——把骰子塞在嘴里,像狗啃骨头似的,咯崩、咯崩,全咬成了两半儿,咬完了一看说:“有你的,马五,我担保你设赌局没玩鬼,你们大伙兄全看着了,他是货真价实——没装铅!”
马五瞎子原已叫石二矮子作弄得冒火的,一听这番奉承,又变成哭笑不得了,摊开两手说:“矮爷,您这一查看不要紧,把我一付大骰子硬糟蹋掉了,我又没准备另一付骰子,眼看赌不成了。”
“你不是摇骰子带押宝吗?”石二矮说:“咱们换换口味,改成押宝就是了!我恁情把裤子全输给你,光着屁股进窑子——省它妈的多费一番手续,还不成吗?”
“您有多少钱输?”马五瞎子说:“押宝可不比摇骰儿,台面要大些。”
“哪怕我就是这一块压口袋的钱呢,你也得先赢去了再说,”石二矮子说:“论赌宝,你邪?我比你更邪!说不定我就凭这一块钱把你剥光呢!……来,你装宝罢!你宝装出来我就押了!”
“好,装宝就装宝……好,宝来了!”马五瞎子把宝盒儿装出来压在一块黑绒布底下,开始唱各家下注的码子:“好,您单撑三文,您红杠五角,您黑杠一文小意思,您攘么冲么全是么,您——矮爷,你怎样?”
石二矮子把一块银洋压在“四”上说:“我它妈冲四加翻,冲着一块你赔六块,冲不着你拿我两块钱!”
马五瞎子一亮宝,可不正是个黑四坐在宝盒里;马五瞎子吃了旁的门上几个铜子儿,却净赔了石二矮子六块响铛铛的大洋,石二矮子收了钱,乐得见牙不见眼,拍手打掌说:“怎样?马五,你那招牌甭亮了,牛皮也算吹炸了!输钱的是假济公,可不是真活佛,——你遇着我这活佛的徒弟就招架不了啦。”
“嘿嘿嘿,”马五瞎子强笑说:“我这是欲擒故纵,您也甭神气,人没离赌台,赢了也不是你的,带走了才算有本事呢!……好,宝来,宝又来了!”
【0028】
这一回马五瞎子亮出宝来时,原先那些老输家都不抢着押了,一个个把钱捏在手里等着石二矮子。石二矮子把赢来的六块大洋加上原先那块老本,一叠儿全押在“三”上,笑说:“独冲三,要不是三,我连脑袋全赔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是黑虎下山?!”
“有了!咱们也跟着冲三!”
“靠靠这位矮爷的运气……”
这一宝,石二矮子一押三,大伙儿全跟着冲三,估量三字门上的零碎码儿,总也有好几吊钱。马五瞎子沉住气掀开宝盒儿,盒里赫然坐着个红三。不用说,马五瞎子统赔,把辛辛苦苦赢得的那一堆,全都赔光了;石二矮子搂了一衣兜还不知足,连问对方还想输不想输?
“走罢,矮鬼,输酒量你请客,”大狗熊说:“你当真还想让这位瞎哥脱裤子?!”
“嗳,慢点儿走,”马五瞎子叫说:“我这儿还有笔钱,要赢你一并儿拿去!”
一大叠儿银洋的光闪刺着石二矮子的眼,使他晃荡了几步又拐将回来,吐了口口水搓着手。
“慢走一步,大狗熊,”他说:“等我一并拿了他这一叠儿,我它妈请你上酒楼,扳着酒瓮喝都成!”
“我算是豁着输了,”马五瞎子掂着一块银洋敲打着那一叠儿银洋说:“看来你是个老赌宝的行家!”
“嘿,你奉承得受用!”石二矮子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走遍北道管打听,六合帮的石二爷赌起宝来,谁它妈从我手里扣走半个铜子儿去没有?我是管赢不管输!出了名儿的。”
“失敬失敬,我实在没听说过。”马五瞎子说:“照您这一说,我这一叠儿钱该跟您单赌,也好讨教两招儿。”说完话,转朝众人作了个揖说:“对不住诸位爷们,我马五瞎子真是瞎了眼,当着高手面前卖狂言,砸了摊子献了丑了!这得重新拜师,跟这位矮爷讨教,——收摊子不赌了。”
等众人散后,马五瞎子不慌不忙的装上一宝,使黑绒布覆好,笑眯眯的说:“矮爷,我这是末后一着儿回马枪,赌你那衣兜里所有的钱,你若真心赌,就押上来罢!”
“我怎么不押来?”矮子把衣兜一倾,一大堆铜子儿银洋全堆在“四”这一门子上,歪着嘴说:“我独冲四;我知你开的是四!拿钱来罢。”
马五瞎子这回并不亮宝,却把宝盒儿推至石二矮子面前,迳自搂钱到钱袋里,把钱袋系到腰眼的绦子上去了。石二矮子一急,忙着掀开宝盒盖儿,这回宝盒里却坐着一个连神仙也猜不着的点字——“五”。
“你你你你……你!你它妈宝开‘五’算啥玩意儿?”石二矮子说:“世上我没听说宝开五的?”
马五瞎子也不理会,直管朝外走。
“你喝多了,我的宝明明开的是么!”
“五!我它妈两只眼全看的是五?拿钱来!”
“你喝醉了,”马五瞎子说:“你能说你没醉?”
“你开的是五。”石二矮子说:“你能说不是五?”
“谁见着来?——连你那站在庙门口的朋友也没见着。就是打官司,你也找不着证人。”
石二矮子猛的挥出去一拳,没打着人,却打在前殿边的一支廊柱上,叫说:“大狗熊,甭让这瞎子走掉,他骗了我的钱!”
“我没走,”他只听见耳边有声音说:“我马五瞎子算倒楣,收摊子了,还得服侍你这醉鬼……你们两位帮一把,他输了宝,却栽赖我宝开五,你们说,在盐市上,我要是宝开五,存心行骗,我还要脑袋不?”
“你甭跟他罗嗦,”它妈的大狗熊竟也帮着马五瞎子说起话来了:“咱们这位矮鬼一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儿。在万家楼,咱们帮人打土匪,这小子好心没好报,就因为喝迷糊了,拿脑袋啃人家锡酒壶,被人错当是土匪,四马攒蹄捆在树上……。”
石二矮子光落个心里明白却毫无用处,老酒一发上来,那劲头儿真足,手脚全逐渐打软了,两眼望着人头,人头是一串儿浮泡,噜噜的朝上翻升,两眼望灯火,灯火是一串儿光塔,一层层的叠进半空里去,这个夜晚,又它妈窝囊,又它妈颠倒,大狗熊看样子也醉得跟自己一个样儿了,把他那狗熊样的身子靠在老潘的身上,那老潘原也是有三分打晃,再加大狗熊一压,三分就变成了六分,而自己明知马五瞎子是个骗子,全身却软软的黏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走出庙门。
“五……五……明明……是五……”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有些朦朦胧胧的,像鱼吐泡儿似的消失在雪夜的街头。那个马五瞎子明明欺负自己酒醉了,还硬挣挣的跟大狗熊说:“您听,他输了钱一直不服气,还在五呀五的……”
“就它娘真开个五出来也没啥稀奇!”大狗熊真它妈不是人揍的,硬它妈顺着外人讲话:“人家以赌为生,赌了半辈子,偶尔开出一个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两个全醉到顶儿了。”那个马五瞎子说话倒还公道:“我该把他扶到哪儿去?”
“福昌盐栈的后花厅,”老潘说:“他们两位是关八爷领的六合帮里掌腿子的,他们跟八爷今晚全歇在那儿……”
“倒楣,咱们得把他们交给那位关八爷才好!”
就这样,一个醒的陪着三个醉的,在落雪的街上朝西走,走向福昌盐栈去。在路上,石二矮子开始呕吐,那颗脑袋像腌瓜似的垂在马五瞎子的臂弯里,他闭上眼,断续吐出五呀五呀的醉语,连冰冷的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也弄不醒他了。那个包金牙的老潘原也有五分酒意,经不住大狗熊吊在他身上乱摇晃,明明不醉也叫他给晃醉了,路过四喜堂妓院,听见里头有姑娘唱小曲儿,两个就歪腔歪调的刮搭上了,晕糊糊的哼着:
“那一呀一更里……
月亮照楼梢,十七八岁小大姐……”
而码头上的运夫们的号子声仍然此起彼落的响着。在一处暗黑的地方,马五瞎子揭掉眼上的那块假膏药,并且抽空儿摸了摸贴在袄里面的匣枪把儿,心想:关八呀,关八,这一家伙你可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你瞎爹爹的手了。
当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决不会认出这个开摊子设赌的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头目五阎王。
毛六开设的妓院,座落在坝东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进房舍,妓院的前门斜对着桥船口的河坡,后门紧接着神异传说里有老鼋护守的荷花汪塘。
虽说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里照样热闹得很,大门前的滴水檐前虎头瓦下,吊着七盏巨大的带有红字堂号的灯笼,旋旋荡荡的映出一片银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盐官的废第,高石级,大显门,地面铺着光洁的砌有花纹的水磨方砖,一尺多高的包铜门槛儿上面,是两扇嵌有狮头门环,钉满六角银钉黑漆大门,一股威武庄严的气派,若不是那七盏大灯笼,谁也不敢猜说它是妓院。
一溜儿五间前屋两边,还搭有翼棚,一边翼棚里栓有骡马,另一边歇有阔佬豪客们的自备人力包车,翼棚前廊下面,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担儿,人力车拉车的和照管牲口的汉子们眼望着高门大屋,浇着白酒捻着花生米儿,在外边闲闲的谈论著。
“八爷,那边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遥指着说。
“甭再称呼我八爷了。”关八爷说:“你叫我陈金堂陈大少爷好了。我的身份是盐商。”
“就是,就是,八爷,噢,不不!我是说陈大少爷,逛窑子,打茶围我是老手,您就委屈点儿少开口,一切让我来,——横直您只要抓那个毛六,只要他在院里,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两人走到妓院门前,老曹上去抓住门环,叮当拍了几下,挺着胸脯假喀说:“嗯哼!门傍,怎么这般慢客?客人上了台阶还相应不理,下回湖客老爷还会上门?”
一句湖客老爷还没说完,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那个穿青衣的门傍只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后退了三步,虾米似的躬着腰央说:“小院不知贵客光临,请登后堂。”一面又隔着影壁墙叫说:“掌灯笼照路,贵客到了!”一声叫罢,关八爷就觉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从第二进房子里,转出四盏粉红色的纱灯来,芙蓉色的透明丽亮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连积雪也都变成脂粉;拎灯笼的是四个圆脸尖下巴,梳着双环髻的女孩子,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律穿着翠蓝的花绫小袄,领襟和底摆,以及短短的盘花袖口儿上,全镶着纯白的兔毛,下身穿着紫色的百褶长裙儿,奇的是袄面上虽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细看花形却都不相同;最右边的一个,梅花是初含苞,次一个,梅花是初吐蕊,三一个,梅花盛开着,末一个,梅花却已从枝头凋谢了。
这四个姑娘颤微微的挑着灯迎客到前屋阶前,转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着两盏灯,回脸含笑说了个请字,声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种初入温柔乡的气氛里。 二进房子三明两暗,铺陈得很够考究,算是妓院里待客的地方,关八爷还没进门,早有一个眉笑眼开久历风尘的卅来岁的女人在门边接着了。
“万三,”老曹跟那个女人招呼说:“龟公毛六哪儿去了?……这位是腰怀万贯的远客,嗯,大名鼎鼎的盐商陈大少爷。”
【0029】
“唷,我说是哪儿来的一阵风,把大少刮来这里,”万三搔首弄姿的抛着媚眼说:“我们老板刚出门,也只是去附近打个转儿,我马上着人叫唤去,待不上一会儿就回来。……小堂子,贱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请坐呀!”
关八爷略一转身,玄缎的披风抖了一个大花,在厅堂右侧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个托茶盘的侍婢赶急献上香茶和四式雅点来,另一个赶急打来热手巾把儿,忙得团团转。
老曹坐下来,歪过身子朝关八爷呶呶嘴说:“这个万三是毛六的姘头,毛六既不在,咱们是既来之,则安之,打场茶围等着罢,逢场作戏的事儿,您甭介意才好。”
关八爷点点头,那万三就扭着过来了。
“我说万三,”老曹赶紧转换话题说:“咱们这位大少那两只眼,真是长在头顶上了!盐市可算是群花国了罢?嘿,我领着他跑遍了六七个堂子,没有一个姑娘进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几位顶尖儿的让他过过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这堂子还愁不发达?”
“只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叠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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