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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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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它娘先抓几把骰子再讲!”

  说着,大狗熊歪着肩膀一抗,就挤到骰子局里面去了。圆桌上空,有一盏马灯在人头上摇晃着,黄黄的光晕里腾游着烟雾的黯影;至少有七八个汉子在赌着骰子,人头挨着人头,那些人全穿着蓝布或是黑布大袄,腰眼勒着腰绦,胸前插着匕首,胁下插着匣枪,有几个敞开襟口,使白汗巾围着脖子。坐压的那个汉子是个粗脖子,(即今所谓甲状腺肿大症。)大脑瓜,看样子手气极顺,桌角的台面上,已经堆了不少杂七八拉的票卷儿,银洋和铜角子,使一支匣枪压着;他面前放着一只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里放着六粒头号大骰儿。

  “嗳,嗳,列位,”他用手指弹着碗口说:“堆上多的是钱,掏腰包下大注儿罢,没人下注,我就要它娘漫压啦!(压家赢了钱不愿再做压了,谓之漫压。)”

  “慢点儿漫压,”大狗熊伸着下巴,笑眯眯的说:“你没瞧砸堆的主儿来啦!”(赢光庄家台面上所有的钱,谓之砸堆。)

  那人神色不变的把大狗熊看了两眼,也笑着说:“您是新来那帮里走腿子的,您说这话我可真乐,小台面,小意思,难得会着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运气如何了?”

  大狗熊话一说出口,经人家这么一客气,反而懊悔起来;自己嗜好小赌也是真的,运气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掷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掷,俗称小骰子,六粒一掷,称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输家,本待先押上几角试试运气的,这么一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两块银洋的注。两块银洋一把定输赢,这在大狗熊眼里,业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儿了,谁知那个大脑袋的庄家仍带点儿讽嘲的意味笑指着说:“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儿不妨下大些儿……小堆上至少赔得出五七十块大洋,您两块两块碎注儿,就算把把赢,半夜的功夫,也难把堆给扯干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它娘的说得可轻松,老子腰里打总也掏不出几个两块钱!不过,嘴上虽装着不介意,答说:“这只是投块石子问问路,试试手风,你可甭急,大注儿还在后边呢。”

  其余的几个也纷纷下了注,一两块、三五毛不等,等注儿摆好了,那个压家一揎衣袖,探出壮实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边呵口气,念念有词说:“骰子骰子显显神,不是豹子就是顺!”(六粒骰子掷出同一点子,称为豹子,掷出么二三四五六,称为顺子,均为通吃。)

  俗说掷一夜骰子,喊哑了嗓子,这话一点儿不错,压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只手点着碗心旋转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盖儿给掀翻一样。

  掷骰子的人伸长颈子,两眼像要暴凸出来似的盯着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当碰击着,在碗心滚动;为了巴望它们能滚出通赢的点子,大脑袋差点要连心也呕出来,嘴张瓢大狂嚷着:

  “呃呃,一么掷六哟!……六六大顺哟!……呃一掷一十八点大洋楼呀!……叮当叮当豹子来,豹子生财哟!qi,它奶奶!大点儿还不快些儿滚出来?!”

  而另一些下注的家伙恰恰相反,他们嚷的是:

  “双么抬二!么么么么么出来!”

  “小鼻小眼一掷通赔哟!”

  “小妖搂着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摆出一种奇异的后倾的姿态,使手指指着滚动的骰子,用低哑、缺气的嗓门儿,拖着滑稽的歪腔叫说:“么,么!么!么窟那个洞!赔钱货滚出来了!赔,赔,赔,赔,赔钱那个货!嘿,嘿,七点,你赔定了!” 


【0043】
 
  骰子停下来,现出三个六,一个四,一个二,一个么!在掷大骰子来说,这是赔面居多的小点儿,很容易被下注的各家追上;下注的各家依次掷点儿,点儿全比压家的大,压家赔了钱,大狗熊伸手抓大大碗公,朝碗心吹了口气说:“吹掉么毛!看我的!”煞有有其事抓起骰子一把掷出来,嚷都没来得及嚷,那骰子业已现了点子,三个五,两个么,一个二,六点。

  “对不住,”大脑袋伸手一捞,就把大狗熊的注儿捞走了,话音里仍带着半分调侃味儿说:“吃大注儿赔小注儿,你老哥实在够帮忙的,手风不顺,你就歇会儿再来下注儿罢!”一面把两块银洋放在掌心里掂得叮当响,响声使大狗熊有些心疼。大狗熊一掷就掷出晦气点儿,本待抽身换张台子的,经不得大脑袋一调侃,抽身就更显得没面子了,旁人也许会嘲笑自己是个虎头蛇尾怕输钱的,无奈咬着牙,又掏出两块钱来说:“小意思,小意思,赌钱赌兴致,谁把输赢放在心上,那还有啥意思……”

  不过那六粒骰子似乎很欺生,(欺负陌生人,北方俗谓欺生。)总是顺着压家,不听自己的叫喊,连着两把下来,输得大狗熊两眼冒金星,暗自叫苦不叠,一输了钱,不由想起自称福将牛皋的石二矮子来,朝外面叫了两声矮鬼,没人应声,只听另一张赌天九牌的台面上传出王大贵的声音说:“石二闹肚子,出去找粪坑拉屎去了!”

  “你在那边赌得怎样?”大狗熊问说。

  “我在这儿押上门,连抓两把天字杠,(大天配人排,称天字杠,除对子外,通赢。)点子旺得很呢!”

  王大贵赌牌不爱喳喝,一味闷赌,天字杠之后又抹出一把地字炮来,(地牌配杂八,等级仅次于天字杠。)乐得他破例的开口跟人聊起天来了。

  “你们是下午到的罢?”他问一个押游门的家伙说(不固定押哪一门。):“为何歇在这儿,不朝前再赶一站路呢?前头难道有动静?”

  “咱们全是散腿儿凑合起来的,”那人说:“咱们只是走买卖,可不是玩命?!……莫说咱们一二十支枪,就是有百儿八十支枪也不成,……不是四判官的价钱呀?!”

  “贵帮赶得来,咱们心里宽松了不少。”掌堆的那个汉子说:“四判官愈是见影儿不见人,咱们心里越怕的慌,不得不早点落宿,把四周打探清楚,要不然,他们窝住你,那就惨了!……咱们如今两帮人合在一起,枪支人手更多些,心里好歹有个仗持!贵帮是?”

  “小帮上‘六’下‘合’,说起来你们该晓得的,关东山关八爷亲领这一帮腿子。”天大贵边说着,一面打下一拨儿码子,(赌天九牌,下注时,用硬币排列出‘一点赌’,‘三道快’等等名目,谓之打码子。)掏出一支揉绉了的烟卷儿吸着说:“四判官在一路上阴魂不散,就是要找六合帮,报万家楼的一箭之仇!……说实话,甭看六合帮人少,真的面对面,也没什么便宜让他占去,八爷就是一付猴王对,我说。”

  “您是关八爷亲自领腿子?!”坐庄的汉子手捺在牌面上,肃然起敬说:“八爷的威名,凡是走腿子的没人不知道,有些人还受过他的照顾的,……八爷如今人在哪儿?咱们该丢下牌去拜望他去!……嗨,能跟八爷同路,就有十个四判官也吓不着人了!”

  “甭急呀,伙计。”王大贵不愿在手风正顺时停手,急说:“八爷他叉到林家大庄去了,一会儿不见得就回来,你还是推一会儿再说罢!”

  赌场上时辰淌得最快,眨眼之间天就黑下来了!腊月上旬的夜晚,弯弯细细的上弦冷月照着野铺四周朦胧的旷野,旷野上除了一片风声之外,别无半点儿声息。

  在六合帮里,唯一没卷进赌场的,只是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三个人;雷一炮是个稳沈干练的人,时时谨记着关八爷的交待,腿子一靠,他就忙着张罗吃食,热水和铺位,总想让弟兄早些安歇下来调养精神,同时又顾到大伙儿的安全,着处事精明的向老三手不离枪,留在停靠的盐车边亮眼,等着关八爷从林家大庄回来。向老三是个肯为旁人着想的汉子,有欢有乐退后,有苦有难当先;不论是否轮着自己放风,总肯尽心为大伙儿喝风。

  而石二矮子不是这样;关八爷勒逼着不准他喝酒,他已经怨天怨地怨个不完了,如今他摸着毛坑,蹲在两块悬空的木板上,连他自己的肚皮也挨起他的骂来。他的肚皮不但咕咕噜噜的穷嚷,还滚来滚去的疼个不完,他不得不使双手捺住肚皮,骂说:“你奶奶个孙儿的!你好好儿的为啥尽跟老子捣蛋来?!谁它妈有一天宠你?纵你?把你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娇脾气来?!饿,又说饿着你了!攫住油水,老子大修你这座五脏庙,你它妈又天生贱皮子,没那种福气消受得!我它妈嘴里还觉得不过瘾,你倒忙不叠的朝外漏油了!”

  而那肚皮像个爱嘀咕爱噜辄的老聋子,恁你石二矮子怎么骂它,它还是依然故我的叫个不歇,叫得石二矮子火上来了,在自己肚皮上狠狠的拧了一把说:“还叫呢?奶奶的!你就是要闹毛病,也该等夜深人静的时刻闹呀?矮爷我没事,心平气和的陪你蘑菇,倒是无所谓的!你呀!你它妈没眼色透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家伙,害得老子少赢多少钱?……你听,骰子叮当响,牌九正在开条儿呢!你就快点儿罢!”

  而那肚皮是个慢性子,石二矮子越催,它越快不了,细声细气的唱着小曲儿呢!石二矮子无可奈何的叹说:“我的肚子祖宗,肚子大王!你再不老实,我可就赌不成了!我它妈赢不得钱,就该饿杀你这个王八爷蛋了!……嗨,我它妈实在不该生着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既然骂不服自己肚皮,石二矮子就蹲在毛坑里干呕气,低着头不再开腔了。似有还无的月光把一溜儿毛坑矮檐的踞齿形的影子勾描在石二矮子眼前,寒风刮过来一阵阵呼么喝六的赌博声,磨弄得石二矮子满心痒痒的,抓不着捞不着;那齿形的檐影仿佛变成了一把活动着的锯子,呼呼啦啦把人的心全给锯断了!正在这当口,忽然眼见毛坑那边的烟头火一闪一亮,隔壁的坑位上来了个人,那人一定是个粗大个儿,人朝坑头的木板上面一站,把木板踩得吱吱响。

  既然拉稀拉得一时提不起裤子,来个人聊聊天,也比一个人勾着头发闷好些儿;石二矮子想着,就准备跟隔壁那位闻其声不见其面的朋友打打招呼了;谁知自己的话还没放出,又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到毛坑边上来,一面扯开裤子哗哗的放溺,一面低声打着黑语说:“落叶儿,(指姓黄的人。)落叶儿!飘到哪儿去了?”

  石二矮子立刻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是在说:老黄,你在哪儿?……这么一来,石二矮子可把涌至喉咙管的言语又咽了回去,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偷听着,心想:妙妙!没料着这儿也会遇着贼?待老子我听听你们说些什么罢?全心顾着听话,那肚皮竟也不疼不叫了,就听隔壁那个出大恭的人说:“长脸吗?落叶儿在这儿,……门把儿还不见动静呢。”

  “扇子外头长出个亮眼的来了!”解小手的说:“不把他摆平,行事扎手。老五他说,外头一响鞭炮,里头就敲锣打鼓,热闹热闹!”

  “其实老五也是死心眼儿,”出大恭的家伙说:“何必让咱们苦等门把儿?莫如早点剪掉亮眼儿的,里边外边两面烤它一顿算了,……若等门把儿一插手,成不成事还料不准呢!”

  石二矮子一听,压根儿不对劲!什么干小手脚的毛贼?!简直全是四判官那一窝豺狼虎豹!自己亏得没啃声,要不然,头一个当了他们试枪的活靶,那岂不是伤透了感情?!从话里听出这两个家伙,是叫差出来伏击关八爷的,他们打算先把六合帮里放风的弟兄撂倒,然后从里面动手突击,黑了灯窝着打,假如真让他们称心如意干起来,六合帮岂不整砸了锅?!……人到急处,没主意也得拿主意来,石二矮子一急,也就有了主意了。 


【0044】
 
  他不声不响的系上裤子,打量出那一溜毛坑下面的蹲板全是活的,能够抽得动,而自己是双拳不敌四手,非先在两个家伙里整倒一个不可!……系好裤子之后,他悄悄的窜到旁边那间毛坑边上,弯腰伸手搭住蹲板一端,猛力一掀一抽,那块板被他抽到手里,单听砰咚一声响,蹲着的那人就摔进毛坑里去!偏偏这座毛坑是砖砌的,又大又深,那人仰脸栽下坑去,一声还没喊出口,头就沈进臭水里吐泡泡去了。

  “黄叶儿,黄叶儿,”解小手的正在提裤了,慌乱的说:“你这是怎么弄的?”

  “救……救……命,咕噜噜,咕噜噜……”可怜坑底下那个像肚皮朝上的乌龟,满心有话说不出口,只落下手舞足蹈的挣扎了。

  解小手的家伙急于要救他的同伙,一时也顾不得肮脏,就在粪坑边沿伏下身去,朝坑里伸出双手,谁知正当他伸出双手时,猛觉脑后起了一阵风,紧跟捱了一家伙,半昏迷中被人提起两脚一翻,也就淌了“浑”水啦!

  石二矮子整倒那个家伙之后,踢开木板,拔出匣枪,转身就朝野铺这边奔过来,认出放风的向老三,扯住他说:“事情不妙了,……这……这……这,这先来的一伙子人,哪里什么盐帮走腿子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存心想贴住咱们的,刚刚我蹲毛坑,遇见俩个说黑话的家伙,业已叫我整下毛坑去了!”

  “真有这回事?”向老三吃惊说。

  “难道我还哄你不成?!”石二矮子跺脚说:“如今咱们的弟兄全跟那伙儿混卷在赌台上,你得快拿主意,要不然,等他们的匣枪先张嘴,那可就……惨了!”

  “这话若换旁人说,我就全信了。”向老三手捺着匣枪把儿说:“唯有你跟大狗熊俩人,鬼话刘基惯了,我总得打三分折扣!上回不是你们引狼入室,使什么马五瞎子混进福昌栈的大花厅,那位淮大爷怎会丢命?”

  “人总不能没错,”石二矮子说:“这回我弄对了,将功折罪总行!你瞧!”他过去幌幌另一个盐帮的盐篓说:“有篓儿没盐,空的!他们推空车下大湖?除非是得了疯病了?”

  这一回,向老三不由不信了,正把匣枪拔在手里,但已经来不及了,就见赌台上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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