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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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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只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藉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检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检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只是怕,”小个儿哆嗦说:“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灵不灵?天若保佑我活得这条小命,我宁挨九扁担。”

  即使对面没响枪,他们横举着枪支趟河时仍然是游移畏缩、慢慢吞吞的,等他们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边两挺机关炮就张嘴替他们撑腰了。有一挺枪打的是扫射,枪子儿呼呼叫的掠过高堆,啸音拖得很长,全不知落到那儿去了。另一挺不甚灵光,只打了一个三发点放就吸了壳,枪手发了慌,板着机枪拉一阵,摇一阵,也摇不出一个闷屁来。  “操你娘,你这属乌龟的,炕炕料儿!”枪手吐了口吐沫,像庄稼人骂懒牛似的骂开来了,可惜那挺机关炮老聋了耳朵,骂也没法子把它骂张嘴。那边的第二阵排枪响过,业已手脚并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头朝上看看,一条堆还是死沉沈的,连一份风吹草动的迹象全没有。机关炮仍然打得那么高,仿佛“天”跟枪手有宿仇,非趁这种机会假公济私泄泄愤不可。

  这种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家伙们浑身发毛了,当真旌旗密布枪垛儿林立的高堆会是空的?!那个胆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罢,谁它妈胆儿大呢?原是一个个散开了爬的,爬着爬着就变成了螃蟹,横挪着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计,我它妈料准它是空城计!”鸭蛋头团长眯着两眼,捧着肚皮说:“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几个路工,看见咱们的影子,怕早就屎滚尿流的跑回盐市里去了。亏得他们有力气没处施了,布成这么个阵仗!”

  也就在这当口,沉寂的高堆背后,澎的一声铳响,引出一阵巨大的疯狂的杀喊声来,汤六刮青巾扎额,精赤着上身,猛可的跃将出来,大张双臂左右一挥,百十口单刀从堆顶直滚下来了!“杀……嘿嘿,杀……!”刀手们齐声怒吼着,把单刀舞得霍霍生风。可怜防军那一连人,犹犹疑疑的,还想着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妈,这可不是凶神下界,杀得来了?!人说攻扑要有胆量,实则上,跑也要有胆量才行,有些胆大的,一声说跑,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惊窝的野兔,胆小的光是心里想跑,两条腿却不太怎么肯听话,软了它的娘了!只有那个连长,做得到“退却在后”。(不过是因为他两腿软得比旁人更厉害些。)他还没爬下高堆,就被汤六刮追上了。汤六刮一举刀,那家伙就把匣枪扔了,回头大喊饶命,汤六刮并不杀他,只是使单刀在他屁股上来回荡了几荡,然后飞起一脚说:“你爬不动,我帮你个小忙——滚还滚得快些儿!”

  那连长真肯听话,被汤六刮兜着屁股一脚,踢得像只球儿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飞滚,果真滚到他们那伙跑着的前面去了。

  大刀队这一阵光冲不杀,前后不到半袋烟功夫,又已把那连人撵回河南去了,汤六刮掳了七八个不逃的兵勇,拾了约摸廿杆洋枪。

  河南岸的鸭蛋头团长这回可不笑了,搓着巴掌,拍着光脑勺,埋怨机枪打得太高,埋怨连长不中用,该枪毙八回,毙完拖了去喂狗!埋怨这,埋怨那,连烟灯都叫他砸了。

  “响号,着全团总攻!”最后他说。

  太阳沉落下去,总攻是在暮色深浓时开始的。这回也许因为人多,胆气比先前壮些,队伍散开后,不一会儿就有三拨人趟过了河,一过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枪火封住进路,抱着脑袋翘着屁股像一群受惊的野鸡。不过,汤六刮并不愿意射杀那些防军兵勇,又不愿白耗子弹,防军趟水过河的人数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宝不可。 


【0057】
 
  “替我抬——炮上来!”他站在一只火车头上叫喊说:“抬大——炮!”

  他一声没喊完,堆背后起了一阵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红衣没退的子母大炮运上来了。这种黑疤咙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药,还加上铜钉、铁三角、铅砂、铁莲子,它的射程当然比洋枪差得远,但谁若靠近它,一炮轰出来能把人给轰烂,洋枪出膛一条线,铳枪出膛一大片,这玩意轰一炮,十丈方圆的人,不死也得塌层皮。

  “架——炮!”汤六刮神气活现的喊说:“只要他们不怕死,认着炮口朝上冲,就替我开炮轰它个龟孙!”

  挤伏在堆前河滩边的防军,人人全听得见汤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见一尊又一尊的那种庞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两尊……他们默默的数算着,说来吓坏人,天知道怎会有这么许多子母炮?!单就当面这条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着红衣的炮手嘈叫着,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头大的布卷儿清炮膛,有的业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着就觉心寒……铁包轮的骡车在堆面上滚动着,装运火药桶的牲口鸣叫着,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药桶被卸下来,无数滚桶声绾在一起,响如巨雷。

  “响排枪!”汤六刮又在吼着了。

  黑里响排枪,声势分外惊人,趟过了河的防军们就觉响排枪时,整个的一条堆都被一团团蓝色的枪口火映亮了,几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枪火,排枪的枪声像疾风催卷着狂涛,哗哗哗哗的一直波荡到远方去。

  “第一炮,试炮!”汤六刮紧跟着喊叫说:“第二炮,试炮!……第三炮,试——炮!”

  轰!轰!!轰!!!

  连着三声坍天巨响,震聋人的耳朵,不论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么程度,炮声可就有那么响法,喷沙子从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来,焰火似的直射到河滩上,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胆,那还有顶着炮口攻扑的意思?!一个倒着朝后爬,个个跟着朝后爬,爬着爬着,忽听高堆上只是那条粗沈的嗓子吆喝说:“那大刀队,准备好,底下的龟孙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们的腿来!”

  那些防军一听,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里也弄不清谁先退,谁先跑的,一哄就跑开来了,有的踏错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里,有的跑脱了鞋光着脚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丢掉官,官找不着兵,旁的全顾不得了,唯恐背后的大刀队追上来砍腿。

  河那边的鸭蛋头团长急得跺脚,大喊不准撒退,谁先退毙谁。若在平时,他那种喳呼劲儿,多少还能起点儿约束,可一临到这种慌乱的辰光,谁还听他的?他带着副官和马弁想去拦人,半路上,听见黑里有人叫说:“大刀队卷过河来了,团长,您要命还不快跑?!”鸭蛋头一听,把平素他常放在嘴边的一个稳字也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恁凭两个马弁挟着他跑,跑过烟榻时,他喘吁吁的交待鸦片鬼营长说:“督战队改成掩护队,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这个……团,妈特个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个鸦片鬼营长的架子大得很,鸭蛋头团长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翻着两只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过身来,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副官一捺电筒,才发现他胸口多了个不必要的窟窿。

  “督战队!督战队!”鸭蛋头团长空叫了两声,却叫来了两发贴着头皮尖啸过去的子弹。

  风在天上把晚云刮散着,鸭蛋头所统的一个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散掉了,正像风卷着的残云一样……

  长长的高堆上亮起火把来,路工们、棚户们、小盐庄来的苦力们,全把汤六刮围绕着。

  “汤爷,真有你的!”连齐二叔也晃着大拇指说:“你究竟从那儿弄得来这几十门子母炮的?……不但弄来这多炮,连火药全弄来了,各炮炮后堆的火药,怕不有好几百桶?”

  汤六刮只是笑着,也不说什么,跨过去两步,走到一门子母炮前,伸手把红布炮衣一扯,喊说:“瞧罢,哥儿们,就是这种炮!”

  大伙儿一瞅,那里是什么炮?!原来只是一根斗粗的木头段儿。

  “我这些炮里边,只有三门是真炮,适才都已经试放过了!”汤六刮说:“其余的全是唬人的家伙,风月堂拆了一栋后屋,大梁大柱锯断了,使红衣一盖就成。我早说过,假炮在咱们手里,一样当真炮使,防军那一个团是块豆腐,还用得着真炮轰吗?”

  “那么汤爷,这火药?”

  汤六刮大笑起来,说:“除了那三门真炮后面那十来桶动不得,其余各桶,都装的是油香大饼,快打开趁热吃,咱们也该用晚饭了……”

  铁扇子汤六刮智败北洋军的故事,当夜就在盐市各处播传着,事实尽管是事实,经不得人嘴一传,就更显得夸张了。这一火虽不算什么,但对盐市上民心士气的鼓舞是够大的了。汤六刮所领的人枪,还不及保乡团的一个大队,就能稳稳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内,把鸭蛋头的一团人整垮,若照这样推算起来,一个盐市的人枪合在一起,岂不是能整垮北洋军一个师吗?  当然,盐市上能有汤六刮这样人物出头,人们不由不饮水思源的想起关八爷来,若没有关八爷举贤,戴老爷子师徒几个怎会出头管事?而汤六刮一点儿也不居功,每当人夸他了不起的当口,他就会抬出关八爷来说:“我汤六刮算啥?……我实跟你们说了罢,若是关八爷在这里,北洋防军那还有这一打?只怕队伍没拉出营盘,鸭蛋头那颗没毛的脑袋,早就装在关八爷的马囊里了!”

  而,一去大湖泽的关八爷没有消息。

  有人打县城来,说是孙传芳听说攻盐市兵败,另从长江北岸抽调配备精良的江防军一师,外加一个独立旅北上,江防军的先头部队业已开到县城的西大营。

  又有人说,鸭蛋头团长想带着小菊花卷着大批公帑潜逃,在雇船时被他的副官出卖,江防军的师长请示过孙大帅之后,把他装上船的银洋没收了,人被押至铜元局后面的乱冢上毙掉了,因为没人收尸,白白的便宜了一群野狗……至于小菊花当然没事,而且真是妈特个巴子走运,升格成师座的姘头啦。

  盐市在等待者,等待着关八爷,等待着大湖泽里的民军,也等待着另一场大战…… 


【0058】
 
  看还很远。

  这正是最严寒的时候。

  在荒凉的邬家渡口,黑夜枯林里掀起的一场混战已经过去了。当太阳照进密林时,惨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着,刺痛了关八爷和六合帮那伙蛮汉的眼。

  经过一夜苦苦的拚斗,土匪们遗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尸首;有的肩背上带着飞扎进去的攮子,凝一脸极端痛苦的神情,紧抱着一棵白惨惨的、没了皮的树干,就那么僵死过去,死者临死前一定是惨号过,所以死后还张着嘴、鼓瞪着眼,像是古老传说里抱树的恐怖的僵尸鬼;有的老老实实的伏身在一块没化尽的残雪上,双手抱着头,通身上下没见显著的伤痕,好像一个赶长路口渴极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来,把雪面染得透红;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闷棍砸死的。有一处地方,三具死尸伏在一道儿,一个胸口中枪,把长枪掼在一边;一个执短枪的土匪,胁下却捱了他同伙的攮子,攮柄还紧攒在那个家伙手里。而那个家伙也死了,两只眼珠像金鱼似的凸在外面,脸成猪肝紫,上下唇之间,多了一团带血泡的被牙齿咬穿的舌头。——不用说,他是被人从身后扼死的,舌头才会伸得像那种样子……也有的被枪火顶掉半边脑壳,血雨激射在树干上的,也有的拖着一地的肚肠……脑汁染在黄叶上,碎肉飞在枯草上,……看也会把人看饱了。

  而那些活着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喽罗们,总算暂时退离了邬家瓦房附近的枯树林子,他们并没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树上,眉尖挂着悲沉思虑的关八爷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这一回是把鱼衔进嘴的馋猫,不会轻易扔掉尽歼六合帮的机会的,也许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响着号角,风样的卷杀过来了。

  这算是什么呢?这种自己从根厌倦的混杀!但总有人逼着人不得不这样,然后,不知名姓的死者横尸在眼前,太阳照着一番全无梦意的冷冰冰的真实,使那些沐沐的鲜血滴满人欲泪的双瞳,英雄不在这里,看样子,不除掉四判官这个恶汉,比这更惨的景况还有得瞧呢!

  “嘿,八爷,土匪全叫您的窝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旷场子上,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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