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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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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菊花眼泪还噙着,说笑就笑了,揉着塌鼻子说:“说真个儿的,师长,我以为你既闹着病,就该把旁的事儿先放开。俗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等天气转暖了,您的病也调理好了,那时再攻盐市也不晚,我这就替您找汉医去,我要亲自侍奉汤药……”说着,挣脱了塌鼻子师长的手,一面招呼马弁备车,一面进房换衣裳去了。 


【0075】
 
  直到人力包车的铃声一路响出去,塌鼻子师长才带着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参谋长说:“怎样?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贴心贴意到了家,你见过结发夫妻有这等恩爱的没有?……我它妈这辈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参谋长只是习惯的点着头,胡乱的使鼻孔嗯着,实在并没听塌鼻子在说些什么,春雨的声音是一些恼人的虫子,成千成万的咬着他的小腹,他的思绪也像雨丝一样飘飘漾漾的一片烟迷,没有个固定的落处。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盘丝洞里娇娇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脸蛋儿,裹在粉红水绫裤里圆屁股,白粽般的小脚,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家伙也是好的,……塌鼻子万一翘了辫子,我倾家荡产也得接收她来,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沥滴沥的檐沥压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车没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贵妇人姿态端坐在车里的小菊花心里也燃着一团烈火,自幼习平剧唱京腔她没离过淮上,这块春雨迷蒙的土地原是她的家乡,当初爹送她学戏时,自己想得很单纯,只想着怎样从科班苦熬的岁月中唱出头来,积些钱使一家人能拔脱愁城苦海,为这点儿卑微但却遥远的心愿,她咬牙苦忍着当学徒时加给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练腰练腿练身段练唱工,还得练就吞眼泪,摆笑脸,受饥寒和挨皮鞭。原以为满师的日子就是出头年,后来才知想错了;真正出头还得从粉墨登场的前台从根熬起,从荒村的野台子戏唱至乡镇的关王庙庙会戏,从各乡各镇窜进城里的海京戏院子,眼里才看得见自己前途上的一点儿亮光,多辽远的一串铁锁般的岁月?多少泪痕绘成的斑斑剥剥的痛伤……毕竟熬着那点儿亮光了!谁知道那亮光却伤害了自己。……永不会忘却受辱那夜,被架出后台去灌酒,失身时上半身还穿着戏装。“老子今夜梦见了貂蝉!”而那痛伤仿佛不但是自己身受,却一直牵动了烟云般的历史!跟鸭蛋头过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没有前台的地方同样有着撕心的悲惨,观众看客再不限于方场一角,而是所有活着的人们。

  演着一场戏,是的。一个新挂头牌的旦角对本身从事的艺术仍有着无比的热狂,这戏不但是戏,而是活活生生的历史,总要费心演好它,无负同在一个天底下活着的人们,她想过刺虎的费贞娥,也想过骂殿的贺后,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这种货色,北洋军里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杀死他,一纸电报走马换将,那可就再没人能解盐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人力包车唧唧的响着铃,她的眉尖始终是微锁着的。

  “西门大街转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车夫老董是她新换来的车夫,也正是窝心腿方胜安插过来作她帮手的一着棋子儿;老董的块头儿并不高大,见谁都摆着老实温厚的笑脸,每冲人说话必定像磕头虫一样的弯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会怀疑这个苦哈哈的老董能举得头号石锁,能敌得过他手下四个贴身马弁的。

  “你是要去会方爷?”老董手抄着车把儿,扭过身来说:“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廉,趁落雨,没人……我说,总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迳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药铺去罢。”小菊花挥着手,一支绿玉手环在她白腕间晃荡着。老董拉着车,一面捺着车铃折入一条深长的巷子,一块块横铺的青石板从他脚下闪移过去,几支微旋的油亮的雨伞跟着闪移过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着,出神凝思,一点儿也不觉得风雨里料峭的春寒。……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盐市日后会落到那一步田地?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军攻打盐市的日子朝后拖一天,总有一番好处,北洋军打火,一向是蛇无头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头。

  塌鼻子并不是精灵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脚,万不能露出马脚来,所以请医生仍得请名医,无论他向谁去打听,和德堂的老汉医齐和德都是淮上顶有名望的医生,药方子上决剔不出毛病来,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则自己不谙医理,难就难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这四个字上了。

  齐和德老医生替塌鼻子师长搭过脉,又隔着玳瑁边的老花眼镜,观颜察色把塌鼻子师长看了一番,摸着胡子说:“师长您这个病,主要是病在一个‘肾’字上,肾乃生气之源,人体之……大木,您朝朝戎马劳形,耗伤元气,暮暮喧哗宴饮,亟损精神,再加上……呃,是罢,肾亏一成,虚象环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则皮漏就大了!不过,若单为肾病,洽起来并不难,可惜您的病虽不重而枝节颇繁,照脉象看来,您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齐动,尤独其怒,其忧,形成一股闷火,涌塞心头无法化解,既夺魄且复伤魂,真个是……真个是……”

  老头儿是个儒医,说话时摇头晃脑活像吟诗作对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医生的话也许会说得少些,面对着北洋军的这帮将军,可小心加上小心,总觉若不把病因说个明白,难以交待。谁知塌鼻子师长这号粗货不是景德窑里烧出来的细瓷胚子,跟他摆酸文简直是对牛弹琴,鼓着两眼听半天,还是莫名其土地庙,只觉得对方在摸胡子晃脑袋罢了。  “嗳,我说我的心肝命汁儿,”等到副官引着齐老医生到外间处方时,塌鼻子师长才抹着小菊花的脊背说:“这老家伙叽哩咕噜,摇头晃脑,连哼带唱的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呀?!”

  小菊花嘤咛一声转过脸来,手指转点着塌鼻子两只朝天的鼻孔说:“他说你吃喝嫖赌,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盘算升官发财,攻打盐市,七情齐动,六欲生烟,又为被人骗去银洋呕气,又怕大帅日后动火拎掉你的脑袋,所以就病下来了。”

  “对!对!对极了!”塌鼻子师长躺在睡榻上穷拍膝盖说:“想不到这老家伙是吃玻璃片儿长大的,两眼一直望进我骨缝去了,真它娘比我肚里蛔虫知道还多,我得多赏他几文诊费才行。”

  齐老医生倒是满认真,一笔一划都皱着眉毛再三捉摸,开下一帖怯心火、除烦渴、补元阳、安精魄的药方儿,用参须作为药引儿送了来,临走又加意关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静休养、摒除杂务,清除思虑,暂戒行房等等,齐老医生一走,塌鼻子师长就拉着小菊花说:“前三样,我勉强可以办到,那后一样,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药引儿罢!自古以来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自添的药引儿,自添的药引儿……这句话猛可的把小菊花的灵机触动了,再坐着人力包车去配药时,她决定了一宗事情——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药里,除了参须,外加上七粒研成细碎粉末的巴豆。吃了这种汤药,塌鼻子师长觉得脑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见拉,一忽儿泻,忙得提不起裤子,好不容易止了泻,一身辛辛苦苦积起来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饶是这样,塌鼻子师长还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帅限期攻破盐市的电令,急得抓耳捞腮,忧心如焚,想起被骗走的银洋,仍然咬牙切齿,七窍生烟,最后全消化在那张春色无边的床上。

  齐老医生来换个药,改用荷茎作药引儿,小菊花又在药里加上一点儿玩意——一块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师长吃了也没怎么样,只不过吐了半痰盂血块而已。

  有人来报告,说是小胡子旅长那个旅,业已把民军挡在大湖泽里不能出头,只有一处河口的守军疏忽,叫他们闯过去一拨人。那拨人人数不多,却很蛮悍,不但伤了守军十多个,还打伤了一位连长。

  “听说这拨人,是是是……”

  那个家伙还待报告下去,叫小菊花挥手打断了。

  “你还有眼色没有?!你没见师长他病成这样?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他?!”小菊花作色说:“你先退到外厢去,有话等歇跟我说。”

  “是,是,”那人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小菊花跟到外厢问那人说:“你说,你说轻些儿。……那拨人怎样?” 


【0076】
 
  “旅长他要我来报告,”那人说:“那拨人是由关八领着的,说是师长要发兵攻盐市,就得趁早,若等关八回到盐市去,就好比铁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难了。”

  “关八?!”小菊花转了转眼球,一股关不住的喜悦在心底激荡着,但她仍极力压住了,不让它形之于色,淡淡的说:“你回去立即跟旅长回报,就说师长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后,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药,这回又该渗进巴豆粉了。塌鼻子师长停了吐血又拉起肚来,他却怨艾着,把他的毛病归罪于春天。

  闯过小胡子旅长所布的防线,关八爷手边还剩下四个人了。这在他生命经历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惨痛的沟壕,逼着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黑夜的旷野上苦苦追思;在乱世,任何一个想做一个“人”的人,都必得怀抱这种苦痛,还得要穿透这样的苦痛,继续向前面去。尽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着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从横倒的尸身上去检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于一肩。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帮十来条汉子力抗近千匪众,没被全歼已经算是奇迹了,那还能说免得掉半数的伤亡?但,回首想想一伙推盐车流血汗的兄弟罢,谁是该遭凶,该横死的人?!说流泪么?泪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干了。那些从不能安居乐业的乡野中迸入江湖的汉子,谁想到当年挺而走险,用旁人的鲜血为自己挂姓留名?正如往昔他们扶犁站耙时祈求风调雨顺一样,他们只求得活命两个字,偏就有一只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这群求活命的汉子推进死谷。这可是你关东山单凭一腔热血护得了的么?也只能把死者姓名乡里开给彭老汉,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顾死者的家小罢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着白发萧萧的老亲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苍天的妻儿,即使彭老汉能照顾她们的生活,谁又能安慰得那些残了破了的心灵?!地芜了,田荒了,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时只是一通噩讯。自己领腿子时,曾大拍胸膛保证过,有我关东山活一天,决不让你们受牵累,如今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泽边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关东山也在关东山:“都是关八害的他!”自己听得见那些悲酸怨愤的叫喊。实在说,只怪在整体相连不可分割的命运!这命运像一块乌云,总压想做“人”的人们的头顶……谁也不是好汉,谁也不是英雄,命运来时,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选的,闭上眼罢,兄弟伙,这五个活着的,自会尽力去铲除这样的不平!

  即使这样反覆宽慰着自己,总也忘不了身后的惨景;大火把邬家瓦房遭围的白色枯林烧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从无数的尸堆里认出八具尸首;胸胁、肚腹、胳膊全中弹而死去的雷一炮,后脑中枪后从瓦面滚落到尸堆里的曾常和,弹粒洞穿大股,失血过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单刀劈裂脑门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满身血饼,仅凭半边脸上朱砂痣认出来的倪金扬,……那些在长途上豪饮过、哀笑过、咒骂过北洋官府,谈过扒心话的人脸,就都在一场噩梦般的黑夜中飘落了。民军们拆下瓦房里的窗棂和门扇把他们移放在一起,轮换着抬往南兴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跺着脚长嚎……。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去了。

  天黑前,自己带着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和另两个兄弟觅渡夺船,硬闯新设的防线,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顶上一场恶火,这场浴着马力斯快枪弹雨的恶火,又夺去了那两位舍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们染血的尸体,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轮流掮负着,另一具横担在白马一块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场噩梦。

  “走罢,八爷。”向老三哑着嗓子说:“前头该摸到邬家瓦房老地方啦。咱们若不连夜赶,只怕天亮后,防军还会出动搜人。”

  夜雨无息的飘落着,没有星夜黑得怕人,整个旷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缠绕着人心,平素闲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缄默起来,不再打嘲谑骂了。

  “先把它们埋了吧,向三哥。”关八爷的声音充满了咽哽,听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泪了。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洒,皆因未到伤心处,这样一条生铁浇成的铁汉子,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多少血泪?老六合帮被歼,残余的弟兄离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没淌过眼泪,他并非无泪,却总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却将手指插在额发间拧绞着,泪如泼雨。他并非单单哭泣死者,而是哀怜着所有被压伏在整体的悲惨命运下的人们,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时在此刻,谁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们被惨杀?多少朴质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帮就是例子,十六个兄弟一路上推着响盐车淌下来,每个人生命背影都涂着同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就像寒冬时日残阳没土后的黄昏色,逐渐黯淡,只剩下几张熟脸,看光景也难扯得回那一轮落日的了。——几个人就算都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熬得过几场恶火呢?!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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