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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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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确是有道理,”关八爷笑说:“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着开的。你不错是出怨气,老民呢?——又闹官兵又闹匪,上下牙对着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会这么批断我,”朱四判官两眼有些发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这多年,我吞散匪,盘大户,劫奸商,并没扰着那些没骨头,没心眼,软扒扒的叩头虫,我反而怂恿他们揩干熊人泪,拉枪跟我走,……如今我手下这七八百人,那个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们一把,只怕早让北洋兵榨干了骨髓了!我说八爷,您口口声声把那些老民顶在头上,只是您太疑太傻了,我却恨透了他们,因他们太有些像软骨虫了,这天底下的恶人,全它妈是他们宠出来惯出来的,他们受罪也是活该!”
关八爷听着,浑身震动了一下,手里新斟满的酒,有几滴泼洒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额角上盘错的青筋鼓凸着,多毛的手紧握着酒盏,仿佛要把什么勒碎在掌心里一样,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着些残酒,微僵着,赤红的两眼也有些湿润。
“冲着真人没假话,八爷!”他怒沉沈的说:“一个人做了贼,祖宗三代没光采,我干这个,空背个恶名,谁同情我?谁懂我心里的苦楚?!我它妈是金刚钻钻碗——自顾自,我它妈既不想做圣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它娘天下如何?!我只懂我自己不受北洋军的气就够了,谁想举圣人牌子,摆正经面孔来说我,我就赏它一枪……嘿嘿嘿……是罢?他爱做圣人,他爱万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它娘也没挡着谁,谁也甭来扰我。……当然喽,我它妈朱四判官也不是好东西,我它妈草寇就是草寇,这就是第一等人;从里到外的坏蛋,我也用心机,施计谋,那全是为了自私,——想保住我这颗不该挨刀的脑袋!” 朱四判官那样放开喉咙嚷着,虽说是粗野鄙俚,但却爽快的吐出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真意,他说话时,对面的关八爷微蹙着眉,一直凝望着他那张激愤的脸,一面缓缓的点头着。
“那么,那第二种人怎样呢?”
【0084】
“也还说得过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气说:“第二种人虽也算是坏蛋,但却没那个胆子直认,权充一只闷葫芦,敲也敲它不响。”
关八爷高举起酒盏,跟对方碰杯说:“那三四种又当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摆出鄙夷的神态说:“第三种人是满口仁义道德,满心男盗女娼,坏在骨子里,正经在表面上。第四种人不但假作正经,还只许他施坏,不准旁人施坏。……领兵下乡,挂着靖乡名义打劫的北洋将军,这就是活例!”
关八爷旋动酒盏,默然沉思着。
“喝完这盏酒,八爷。”朱四判官举盏相邀说:“您适才指我‘死有余辜’,您该解说解说了!”
“不错,正如你所说,老民是些软扒扒的叩头虫,若依你的看法,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该死的了?”关八爷说:“官逼你,你不举枪抗北洋,盐市保盐抗税,你倒抽后腿,六合帮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户,你照样使他们撇下嗷嗷的妻儿,埋骨南荒,这全是你四判官摸着良心该做的了?!你若真是糊涂人做下糊涂事,也许罪不至死,可是你并不糊涂。”
“我不糊涂。”朱四判官说:“我只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盘算着杀掉您也正是这个原因,普天世下,也只有你关八敢这样数我的罪状,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显豪气,不计生死,以天下为己任,到底存什么用心?”
关八爷摇摇头,笑得有些悲凉:“我既不逞英雄,也不显豪气,我何尝不知惜生避死?我只是怀着一颗做“人”的爱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盏,突然抖动着双肩,悲惨的大笑起来,笑得短髭贲张,泪水纵横,半晌才说:“爱心?!您是说?……我朱四判官没见着这个,您把我骨头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点一滴爱心来。”
“它是看得见,摸得着,”关八爷恳切的说:“您夜晚扪着心,它就是疼痛。想想盐市罢,想想那些妇孺老弱,成千累万的棚房里的流民……江防军一旦闯开盐市,火烧枪杀,玉……石……俱焚,能说与你我漠不相关?!咱们总披着这一身人皮,咱们父母娘老子,何它又没在恶徒枪口下,忍辱含悲的做过叩头虫?!……”
朱四判官双手分扶着桌角,听着听着,他的头侧向一边,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忽然他举首摇头说:“我的八爷,您不单枪马有功夫,词锋也够厉的;您这一番语,几几乎把我说动了。不过我得先问一声,您这回来羊角镇,是想说动我集起人枪帮盐市,跟那帮傻鸟一道儿暴尸呢?还是来替你那帮死去的弟兄报仇呢?”
“一切由您权衡罢。”关八爷说:“您若肯聚集人枪解救盐市,我关八的生死,由您处断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着,声音柔软下来:“不错,八爷,您是想拿话头儿牵着我的辫子打转的,我认输。不过我得说明白,您那爱心总是空的。要我帮着盐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个人干,那成,我可不能牵着大伙儿下汤锅,……我虽敬重您,但还念念不忘杀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杀掉你再去盐市赴死,我实在妒恨天底下有你这种人,敢在几百支枪口下揭我的疮疤!您逼得我走万家楼,惨败邬家渡,我忘不了,我没有您这样的心胸!”
关八爷淡然一笑说:“适间我业已说了,悉听尊便,……不过,今儿我总是客,我还没放下酒杯呢!”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丧的说:“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计了,你单枪匹马来这儿,实在不够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枪,又不能拔枪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那好办,”关八爷说:“只要请你给我取枪的机会,咱们出去比枪,可不就成了?!假如关八还瞧得进您的眼,这是最妥当的办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单还您守信诺,聚集愿解民困的弟兄帮盐市,您觉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着席,伸过他多毛的大手来,跟关八爷狠狠的握了握,转脸吩咐小蝎儿说:“吹螺角,撤岗,把伙计们全招回来,替我跟八爷作个生死见证罢!……虽说我是不甘心死的人,这回也得赌赌运气了!”
晌午后,天顶的灰云翻动了,想必是起了高风,但地面的空气仍是沉迟湿郁的,连半丝风刺儿也觅不着;大庙两侧郁绿的树丛寂举着,叶片间还亮着昨夜残存的雨沥,叶荫下笼着沈黯天色泸落的郁影,映在人眼里,却化成一片湿郁蒸蔚而成的水雾,孕结着从人心底涌升上来的纷乱和焦灼。……成百匹杂乱的马群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各形各式的匪徒们分聚在青石方坪的两端,纷纷嘈切着。这消息确是令人惊异的,谁也料想不到关八爷跟朱四爷竟会决定单对单比枪决死,螺角把他们聚拢来,等侯目击这场龙争虎斗,但从大庙的神殿中,正飞出他们两人豪气的猜拳声,你五魁,他八马,嚷得那么热乎,那像是马上就要一决生死的对头?倒像两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呢!
酒盏碰击酒盏,两旁自有人添肴换酒,酒到三分醉意时,朱四判官哈着腰,双手抱着酒盏,把多胡髭的下巴挨在盏边上,卷着舌头说:“八爷,等歇就要拚枪了,您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头儿。”关八爷说:“死后总有一棺之土,何况咱们还各有一半生机。”
“我……”朱四判官斜乜着眼珠;“我说句实话,虽答允跟您比枪,可又有些后悔,正想改变主意呢!”
“那也随您的便,”关八爷说。
朱四判官的脸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着肩膀,诡秘的笑了起来,那不是笑,那是内心一种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气,不能自禁的迸发出来,冲过喉管,冲过牙床,齿缝和鼻孔,使他那张酱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怕死的人……早先充胆大,也只因没遇上真正的对手罢了!我说八爷,跟您比枪,我实在有些胆怯,您拔枪快,枪法又奇准,只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关八爷说:“假如您有顾忌,我倒愿慢点儿拔枪。”
“不成。”朱四判官说:“枪子儿不长眼,假如我先开枪,你是准死无疑,您愿拿性命送礼?!”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说谎,八爷。”朱四判官说:“我这许多年,杀人也算杀出了名,可就没想到死是什么滋味,今儿一想,实在怕得慌,有句话我得问您,世上当真有人能它妈的视死如归?!刀横脖子,枪抵胸窝也不骇怕?!”
“天下没有不贪生的人,”关八爷嗟叹说:“唯有爱心能激发人的勇气,有了它,妇人小子照样能视死如归,我并非跟您说道理,您会晓得的——平素持强把横的人,及至死到临头,未必有勇,一样两腿筛糠。”
“斟酒来,”朱四判官叫说,又转朝着关八爷,继续说:“我还是信不过,八爷,我从没见过爱心像什么样儿。我这半辈子耳听眼见的,是枪声,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枪来,擦枪的绒布和鸡油一并带来……今天我可真算是舍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绒布蘸着鸡油,擦着他那支二分口(枪口紧的枪枝,多系新品,俗称紧口枪,价较昂,购枪者通常将枪口朝天,倒置子弹一粒,弹尖嵌入枪口二分,即为二分口。)烤蓝没褪的新匣枪,关八爷仍然闲闲的把玩着酒盏,一缕游离的思绪,也在跟着盏缘旋转着。假如藉比枪的机会,伸枪击杀朱四判官,那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即使杀了他又当如何?杀人容易度人难,酒席上曾费尽口舌,希望能以言语唤醒他,这人虽是个凶蛮的草寇,却也跟钱九一样,是个直性人,又混沌又固执,看光景,自己不舍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虽说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许多该办的事情没了,万一横尸在对方枪下,柴家堡、万家楼那一带民枪由谁去集?盐市的危局由谁去伙同撑持?爱姑的下落由谁去访?……别的私仇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出卖罗老大,断送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陷害保爷的那个奸徒,决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种人能活着,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句话我也得问您,”关八爷明知黑道上的惯例,永不会对外人道及扒灰卧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上一问了:“早些时,您扑万家楼,那根暗线,是谁替您牵的?”
【0085】
“我不知八爷您怎的会问起这个来的?——那事跟您无关啊?!”
“不。”关八爷说:“万家楼房族多,里面也许另有文章,那我倒无意过问,不过……我总觉得,替你牵线的家伙,极可能就是通报缉私营,围歼掉老六合帮的那个人,……那是我必报之仇!”
“噢。……说来您不信,连我也不知他是谁。——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头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里了。”朱四判官追索说:“不错,我也曾见过他,黑巾蒙脸,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走骡,他说是只要我闯进万家楼撂倒他们族主保爷,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们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笔款项了?”关八爷追问说。 “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说:“双方事先议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后边的石板巷里,保爷在前面一倒,五阎王就在后面替我收了钱,……若不是你八爷挡了我的财路,我何止只拿那笔钱?看光景,保爷那条命,您也有意寄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要一个土匪不杀人。”关八爷说:“有七颗人头抵了保爷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保爷的死,你只是帮凶,我正要追那元凶。”
“话又说回来,八爷,”朱四判官说:“万一您今天撞在我这枪口上,那就免谈了。我若赢了您,我只答允拚死帮盐市,使那些人免于一劫,其余的恕我办不了!”
“那只好把我这片心意,交给苍天明察了!”关八爷整妥杯筷,缓缓的放下酒盏说:“无论如何,我总诚心谢您为我设宴,如今我关八酒醉饭饱,该是您动枪的时刻了……”说着,反手一推坐椅,缓缓的站起身,朝庙门外的青石方坪走过去。
朱四判官拎着匣枪跟了过来,捱着关八爷说:“依理讲,我这种人不配跟您比枪决死,可惜咱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枪,您也不会放过我,我自私,我要争这一半免死的机会。”
两人并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间站定,久候在方坪两侧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一度沉落了的嘈切声旋又升腾起来,庙廊边的白马一块玉见着主人,引颈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云散得很快,西侧的树梢上,落着一缕一缕穿透云块的黄得过份的阳光。
“奉枪给八爷。”朱四判官说,声音有些僵凉喑哑,“用八爷他自备的匣枪。”
从小蝎儿手上接过皮枪匣,关八爷拉出他的匣枪来,带着无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视着,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枪跟自己的性命紧扣在一起业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护身保命,原没把它当成喝人血夺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风落叶的辰光总在飘泊长途上捡视着它,翻一翻一年来积在心底的旧账,生恐错用了它,愧对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乱世人难做也正难在这儿,每个人要活着,又得肩负起从官府溃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铲恶,反养奸扶恶,这奸这恶,都得由人趋身去铲除。这些年来,虽没逞血气之勇错用这管枪,总觉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气,难道这世上的恶人全非得伏尸枪下不成?!
关八爷悲切的举起眼,斜阳金色的光脚移走在大庙的庙脊上,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因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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