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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6-读小说,写小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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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是的,我现在基本上是按照普鲁斯特的时间作息,我躺下得很早,可是并不能老睡得着,时常就会想起这个开头。想一想不也挺美吗?这是海明威那位失去性功能的主人公说的一句话,马原特别喜欢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几年前陪马原去看成都体院的一位朋友,很棒的身体,本是练拳击的,可不知得了一种什么奇怪的病,每年除了早夏能出户外活动两三个月,平时都只能躺在床上,冬天时最惨,盖着四床厚被子,再搭上一件军大衣,开着空调,再加一个大功率取暖器,可麻烦的是,病人只能舒服一会儿,因为马上就出汗了,汗水马上就变凉了,全身哆嗦得发抖,而房间里已不可能再添加什么取暖设备了。    
    我俩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告辞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再问这位朋友的情况,只要不问,他就会一直像我们告辞时祝福的那样“到春天就好了”。这也是我的一个经验,对小说很重要的一个经验,那就是碰到类似的事情,尽可能地做到不露感情色彩。朱自清说:你来,我去接你,你走,我不送你。就是这个意思。画家常常都会抛弃一个重要的东西:时间。杰姆逊总结说现代主义的一种专用语言(以普鲁思特和托马斯·曼为例)就是运用时间性描述。时间,不错,就是它,这个被这两位天才感知到的东西可以理解为我们每个人插入历史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共时的一种劫运。    
    凝固住一个时间,一个最低的时间,争取一个未来的时间——而只有在过去,在追忆里,似水流年才会一直活着。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第一句时,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已经老了”,王小波称这个开头“无限沧桑尽在其中”,这当然是从简单处说的。但即使是对一般读者来说,夹杂着落寞、哀伤、惊叹、凄凉、绝望、怜悯的沧桑感也已足够脑袋里空白几秒钟了。    
    失去记忆也是个好办法。但最好只是短暂的,不然过后你想从某个地方又重新开始就拾不起来了。那个男人走向已经老了的我,说认识我,他说的方式很奇特,因为他用“年轻”和“现在”反复对比,时间,还是时间,而且是选了一个时间“特意来告诉”我,他更爱我现在这副面容。他当然省了许多话,他一直在爱着我,从我年轻时起就看着我的身边绕满了男人,所有人都说我美,他在时间面前退缩了,他其实也是战胜了时间,在我已经老了的时候,他特意来了,告诉我现在比年轻时更美。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说出了“备受摧残”四个字!多少经历,多少关注,让省略的空间顿时全部涨满!让这一句和“我已经老了”形成了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并无限延伸开去。语言带着闪电,从天上一笔就划到了地上。    
    杜拉斯一直是个情人,是一个玩火者。


一、小说的开头追忆似水流年(2)

    我还没有说过上面提到的开头有谁的不好哩,就这一个,是的,无论它有多美,我也要把它与叶芝的《当我老了》对照一下: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当然,如果你愿意,从泰戈尔的诗里你也可找见不少。主要是看你化的功夫。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爱情故事。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实际上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因此三十五年来我同自己、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因为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伟大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这是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开篇,一个很美的开头,美得随意,自然,就像在跟你我分享作家的读书经验,“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啜糖果似地啜着,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伟大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主人公的身份是一个在废纸收购站用压力机处理废书报的工人,同时也暗喻着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人类不断地丢弃废书报,这些文明的表皮,吸没吸收完这些东西都是废品。辞典的意象再次象征着人类的知识只是些徒劳地制造概念,而这些不断更新的解释终将被压成一团废弃。    
    垃圾,到处都是垃圾,有人说,世间本没有垃圾,有的只是放错了地方。说得多有诗意,可是他忘了人类就是最大的垃圾。或者说,地球早就病了,人类就是它最严重的皮肤病。    
    一个清醒的读书人应该知道,认真读书,首先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脑,而不是让脑袋成为一个垃圾分类回收站。


一、小说的开头严重的时刻(1)

    这是个严重的时刻。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黄昏时分,我碰到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一整天我都在城里四处奔走,想找一个住处。我的旧住处很阴湿,我的咳嗽又开始恶化了。秋天里我就有意搬家,但却拖延到春天。一整天我都没有找到一所过得去的住房。首先,我要找一处单独的寓所,而不要别人寓所中的一间房子;其次,即使只有一个房间,但必须是个大房间,当然房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觉,住在狭窄的寓所里,就连思路也会变得狭隘的。我在构思未来的小说时,总喜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顺便说说,我总觉得构思一部作品,想象着它们完成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这比坐下来写作是更为快意的事。这实在并不是因为懒,那是为什么呢?    
    悲惨的、《被侮辱与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呵呵。这可不算语病,你连起来读快点就是了。他总让人有着像他的名字一样又长又拗口的担心——那是经过了几重音节转换的、压抑而不见天日的,甚至绝望的情绪郁结。每每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都要准备几天,我的心里都要不自觉地难受。这个人似乎就是来代替你我承受世间的一切苦难,就如同音乐中的莫扎特。“黄昏”、“阴湿”、“咳嗽”、“狭窄”,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来不及说明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就开始“四处奔走”要找一个住处。可怜的人,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想要的房子,“我们也在帮他寻找着”,可我们实在又帮不上他什么忙,我们只有猜想,已到黄昏了,他还能回到他那个“阴湿”的住处吗?他到底遇上的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我不知道,我读他的第一段总有很多的不知道,我有点怕他,这个复调型的悲惨作家,总是那么满怀激情地“使叙述中水火不兼容的因素服从于统一的哲理构思”,服从于旋风般的事变。他那个神经病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他让我感受到了太多的苦难,以至于读他的东西我总是赶快读完,坚决不去多想,我消化不了似的。就在这么一个短时间内,巴赫金说他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地表演。苦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狂欢”,我的那个孩子也需要,我深深地理解这一点。    
    但我今天几乎已不读他了。我读小说的习惯不好,总是要记住其中的几个细节,不是记,而是刻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他身体那么不好,还在找房子,不应该把他那总也写不完的小说挂在心上。他的人物太折腾了,就像契诃夫的小说里人们总是在借钱。我折腾不起,我想纳博科夫不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四月里一个晴朗而有些许寒意的日子,时钟敲过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缩着脖子,匆忙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大门避风,冷不防一股藏在寒风中的沙尘也被他带进了屋里。    
    温斯顿要去的房间在七楼,而在每层的楼梯口都可以感觉到电梯门对面墙上贴着的那张巨大人像正在注视着你。画像下面印着一行字:老大哥在看着你!    
    时间又到了《一九八四》的某个时刻,你知道奥威尔其实想说的是一九四八年,他将死前两年看到想象到的世界。时间是四月,“四月是一个残酷的季节”,艾略特的荒原是这样开篇的,这当然有点雷同,不用去考证哪个在前,巨人们看到的未来完全可以是相同的。回到这个乍暖还寒的暗示,一个明媚的可以遮盖一切的美好季节就要来了。当然,还有些“寒意”,时钟敲过十三下,为什么是倒霉的十三?是的,必须再暗示一下,因为“寒意”还不够。接下来的动作我们其实都很熟悉,“缩着脖子”,“溜进”一个玻璃大门避风,他像是在逃命,他的害怕还有更深的原因,因为每层的电梯口有一个巨大的人像,那是他很熟悉的“老大哥”。他害怕那个无所不在的人,一个画像上的人,他感觉不到是在为他尽忠,他只有害怕,害怕得只想把自己消失,因为他走到哪里,都有影子一样的东西跟着他。人死了也就没有影子了,偏偏这个影子是不死的。这是一个恶劣的气候,他本能地想避风,可“冷不防”一股沙尘也跟着他进了大厅。他不再是个干净的人,他也许只有把自己消灭才最终觉着安全,他是他自己最大的幻影。他把自己吓得够戗,他习惯性地“缩”着脖子,因为只有缩着,才离断头台或是别的什么凶器更远一点。    
    这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式小说的开头。整个欧洲离这种寒意很远,所以他们很警觉,所以一开始很容易就显得陌生化,可是,有时感觉太近反而麻木,因为麻木反而习惯了。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看多了太多无病呻吟的知青小说,以及模仿痕迹太浓的现代小说,以及不知道什么是小说的小说,这个开头立即把我给抓住了。这完全是王小波式的语言及其思维。别的人都在装模作样,都在高大全,只有王二一个人的性欲发作,他是那么认真,时间记得清清楚楚,二十一岁,不会错的。他点缀式地使用着那个年代通常要使用的大词,“讨论”,讨论的却是破鞋,但又狡猾地以“虽然……但”的句式消解着,使用着“因为”、“所以”、“如果”这样的那个年代用来上纲上线的论证,把那个年代的吊诡和暗哑一点一点拉开放大。他当然也有自己的词,从“逻辑”上证明,但逻辑在这里是不起作用的,因为“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并不妨碍“陈清扬就是破鞋”的结论。以罗素为师的王小波当然知道逻辑上可以证明的东西对小说来说是没用的,要不就没小说这回事了。    
    有人说王小波的小说好,有的说他写的根本就不是小说。我持后一种意见,因为你只有把小说写得不跟那个年代的小说雷同,那才算成功,再说,小说的包容性决定了它本身是连自己都可以反对的。我的另一个意见是,王小波的小说开头都不讲究,跟他的乱头发似的,他梳不梳,他怎么梳,全凭他当时记起有这回事没有。不讲究开头严重地妨碍了我回过头来再读他一次。这一篇已算是他小说中开头最好的,但,即使是在这一篇里,我如果只从他接下来不远的段落中去另找,也有好几处都是很不错的开头: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睡去时,身上盖了几片芭蕉叶子,醒来时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叶子可能被牛吃了)。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我的小和尚直翘翘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这就是我过生日时的情形。    
    还有一段也不错: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诱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体练开膛,我准让她开;所以我借她身体一用也没什么不可以。惟一的问题是她是个女人,女人家总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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