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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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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宝三步并两步飞至,厉声威吓小女孩:“侬寻死啊!”又训斥冲到眼前的银香,“此地啥地方?侬大呼小叫啥个样子?懊恼带侬来坍我的台。”旋转身满脸堆出笑容,连连赔不是,“丁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个小囡憨头憨脑。”
后台闲人多,呼啦啦蜂拥而出看热闹。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2)
两个女人一惊一乍,无人注意给丁阿姨造成了尴尬。丁阿姨不屑辩白,丝丝缕缕的气恼从眉梢眼角泄出,凝结成冷冷的问话:“管宝,侬带这种憨小囡来做啥?”
小女孩不愿当憨小囡,撅高小嘴,强忍哭喊,乖乖地立在一旁,听管宝太太讲自己的家世。
小女孩的父亲来自浙江鄞县田野,落脚上海虹口,靠木匠手艺度日。“八一三”战事焚毁了辛苦搭建的木棚,只好回乡务农。母亲带两个女儿栖身小阁楼,让长女照看幼女,自己给人家帮佣。五载苦熬,母亲经不起父亲封封家书催归,把十九岁长女许配给四十余岁的老木匠,又央求主家母把九岁的幼女送个好人家,决定单身回乡。今天和顾小姐约好,日夜场之间来送小囡。
提起顾小姐,那个垃圾瘪三转嗔为笑,淡淡地说:“来寻我阿姐,有点怠慢啦!请在门口再立一歇。阿姐换好衣裳来喊侬。”言毕推门进了小化妆间。小女孩才敢扑向母亲怀抱,小手指指鼻尖,低声咕哝:“痛,痛。”银香弯腰,察看女儿的鼻尖有些红肿,嘴唇抖抖地洒落一地青紫,浮出一个问题:“太太,顾小姐……”
管宝太太叹口气,捏扁嗓门轻轻说:“顾小姐吃素念佛,菩萨心肠,只要她肯收留侬的小囡,就是娘俩的福气。”
恭候良久,小化妆间的门徐徐启开,银香拉扯小女孩急急忙忙闪避,小女孩看见走出一位小姐,高跟鞋,紫旗袍,外披银灰色夹大衣。管宝太太殷殷勤勤地问:“汪小姐,侬要出去?”汪秀英阿姨爽朗朗地回答:“朋友有约,应酬一下,去去就回,还要唱夜场呐!”话音未落地匆匆离去。
有人从门缝里探出一张灿烂笑脸,招呼管宝太太进门。管宝太太客气地说:“小珍姑娘麻烦侬啦。”小女孩看见了一团和气的小珍姑娘,看见了和垃圾瘪三手拉手的漂亮小姐,她和垃圾瘪三手拉手,一定也会像垃圾瘪三一样,撞痛她的尖尖鼻,还骂她是憨小囡。
那位小姐起身相迎,缓缓道歉:“管宝,侬领他们来啦!让你们等得心焦,真对不起。”
管宝太太忙忙地应答:“不要紧,不要紧,给顾小姐添麻烦了。”
为什么母亲傻傻地偷望顾小姐?小女孩怎知大人内心的惶愫无主。
银香面对女儿未来的养母,不能不细细打量,初次见面的印象深深地嵌留脑海,成为亲切的记忆:顾小姐脸部尚未卸妆,黛眉修长,唇红齿白,越发衬得弯弯的黑眼睛明亮亮,笑灿灿。戏装早已脱换,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夹旗袍,脚上一双玄色小方格棉绒拖鞋,衣着有些老气,反倒显出了稳重大方,温婉可亲。
也许顾小姐感受到银香的忐忑不安,温和地问:“侬就是银香?要回乡下去,是吗?”
“是的,是的,所以来,这个小囡……”银香鸡啄米般点头,手忙脚乱扯平小女孩的花布夹裤衫,把女儿推向顾小姐。
小女孩犟犟地不肯挪步,她怕,怕这个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顾小姐稳步前行,牵起小女孩的手,柔柔地问:“侬几岁啦?姓啥叫啥?”
小女孩猛地甩脱被牵的手,风一般缩回母亲身后,露出一对黑莓子般的大眼睛,眼睛里流泻出惊恐和狐疑。
银香狠狠扬起手轻轻落于女儿后背,闷声闷气地说:“快点过去,叫姆妈。”
“作啥,作啥,一点没有规矩,又要大呼小叫。”管宝太太边埋怨,边拽拉小女孩,滚珠子般地说合:“顾小姐,我用的人,没有调教好,侬不要见怪,这个小姑娘蛮老实,蛮听话,她姓姚,叫月娥,今年九岁。”
“管宝真是能说会道,蛮老实,蛮听话,刚才这个小丫头跟门神差不多,阿姐,侬仔细看看她的长相,除去眼睛,其他部位……”丁阿姨直率地提醒我母亲。
小女孩不敢违抗管宝太太,一寸寸地向前挪,听见有人数落自己,抬抬眼皮,四下张望,立时吓得小脸焦黄,她看见了有个像垃圾瘪三的人,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底开满金黄蒲公英的花睡袍,窝在靠背椅里,用小锉子修磨尖尖的指甲,指甲上染的蔻丹猩红猩红。
有钱人才涂蔻丹,垃圾瘪三涂不起,那么,她是谁呢?小女孩瞪圆了眼睛,痴痴地想。
我母亲端详小女孩,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像两颗黑莓子,只是两腮微凹,颧骨外突,鼻尖过于高耸,长相有几分像外国人,况且正如阿是娥所言,小女孩举止有些粗鲁,内心的犹豫飘上了脸颊。
“顾小姐,月娥岁数小,没见过世面,她不听话随侬打,随侬骂。”银香苦苦哀求,神色流出了哀伤和迷惘。
同是苦出身,患难之间理应相助。我母亲不再迟疑,向小珍微微颔首。小珍会意,捧出了一个明黄色的手绢包,走近银香,慎重解开,露出二十块锃亮的鹰洋。我母亲稍一思忖,又拽过化妆台上的皮包,从中取出一叠纸币,分成两半,一半交给银香,叮咛她回宁波路上零用;一半塞给管宝太太,客气地让她买杯茶吃。
管宝太太深知顾小姐的品德,道谢接受;银香始料未及顾小姐待人慷慨大度,体贴周到,感动得膝盖发软,抖抖地要跪下磕头。我母亲扶住了银香,送他们至小化妆间门口。银香对月娥千叮咛万嘱咐,要叫顾小姐姆妈,样样事情听顾小姐的话。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等母亲随管宝太太迈出小化妆间,她冲上去扯牢母亲的衣襟,直着喉咙大喊:“姆妈,我跟侬回去!”
银香抹抹眼泪,硬生生不回头,不停步,“嘶啦”一声,一片毛蓝布衣襟留在小女孩手里。管宝太太重重地关上了小化妆间的门。小女孩嚎啕大哭,疯狂地去拉房门,布景爿搭的房门原本不结实,摇摇晃晃几乎要散坍。
顾小珍左遮右拦,化解不开小牛犊子的蛮力,我母亲温言劝慰,声音像雪片落入奔腾的江河。
两人束手无策。丁阿姨呼地站立,声音比铁还冷还硬:“阿姐,这种蛮小囡要她做啥?她娘走掉啦,赶出去,让她到马路上去当垃圾瘪三!”
猛听要当垃圾瘪三,小女孩像被雷劈的小树,缓缓地,呆呆地,孤立在门口,泪水像一条湍急的小溪。我母亲从皮包内取出一块新买的花手帕,哄劝小女孩:“不要哭了,这条花手帕送给侬,揩揩眼泪,好吧?”
小女孩长到九岁,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手帕,看看新手帕,米黄底撒满了红红绿绿的花朵,真好看。她左手捏牢花手帕,右手紧攥那片毛蓝布衣襟,不肯离开房门边,不相信她母亲真的会悄悄离去。
丁阿姨猜透了小女孩的心思,砰的拉开房门,隔门听热闹者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散,留下了空空白白,早没有了管宝太太和银香的踪影。丁阿姨故意轰赶:“这样会吵的小囡,吃不消,走吧!走吧!侬自己走吧!”
小女孩哪里敢走,畏畏缩缩地向后退。
丁阿姨真心诚意地劝我母亲:“阿姐,侬看看,这副样子,等侬辛辛苦苦带大她,她翅膀一硬,不飞走才怪呢!侬等于给别人养小囡,不值得。”
小女孩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垃圾瘪三会变戏法,说不定要把她变到马路上去,也去掏垃圾筒,她小小的心乱乱地跳,小小的脚慢慢地蹭,挨近漂亮的顾小姐。
我母亲以长姐的口吻说:“只要我待她好,哪能会走呢?”
丁阿姨的目光远比我母亲更锐利。穷人家不得已才送掉自己的亲骨肉,牵挂是难免的。我母亲见小女孩依在身旁,柔声地问:“侬的名字哪能写?晓得不?”
小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小嘴里像含颗青橄榄,舌根硬邦邦地说:“月亮娘娘的月,我的人的我,旁边加一个女小囡。”
噗哧哧,丁阿姨乐开了花:“阿姐,侬听听她的宁波腔,蛮好蛮好,月珍,月娥,蛮像姐妹俩!”
小女孩见顾小姐秀眉微皱,听顾小姐喊阿是娥帮忙想个名字。
丁阿姨跌入了沉思,心不在焉地锉磨指甲,眼色迷蒙飘移,她在想什么?有人言,自从唱红《三朵花》,她常常流连于南京路上几家珠宝店的橱窗,那里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绮丽得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条条珍珠项链,晶莹得像海龙王的娇女;一双双手镯,典雅得像月份牌上的古代美女;一盆盆、一株株红珊瑚、白珊瑚更是千姿百态,件件拉扯她的脚步。正是丁阿姨沉浸于璀璨的珍宝世界,才会梦幻般地曼声道出:“这个小姑娘,眼睛蛮亮,有点像海底的珊瑚,起个富贵名字,冲冲晦气,叫珊珊好吗?”也有人言,丁阿姨替月娥取名“珊珊”,不是称赞小女孩黑草莓般亮亮的眼睛,而是揶揄小女孩憨头憨脑,蛮像“十三点”。这原是一句上海人的骂人话,取了谐音,可见丁阿姨聪明的过人之处。
何物是珊珊?月娥听不懂,听起来是个好东西,咧开了嘴傻傻地笑。忽而哭,忽而笑,小女孩的直心直肠逗乐了我母亲,姚月娥正式易名解珊珊,我母亲耐心地给珊珊解释,丁阿姨是位漂亮小姐,不是垃圾瘪三,要她谢谢取名之恩。珊珊心存疑惧,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半晌没有开口。丁阿姨洒脱大度地先招呼珊珊,说刚才是和她嬉戏玩耍,并递给她两粒亮晶晶的玻璃纸包的糖果。甜甜的糖果逗出了小女孩的笑容,勾出了小女孩甜甜的道谢:“谢谢阿姨。”
正欢乐间,小化妆间门外高低错落地响起一片戏谑声,“外面落雨勿落雨”一句乡音颇重的湖州话,把丁阿姨弹出门外,门外走来她十三岁的弟弟潘海根。
第二部分第5章 娇鸟共啼调相异(3)
丁阿姨满师,她父亲带着儿子从乡下到上海,暂栖于西宝兴路二妹家,命儿子把从湖州带来的三件宝:一张丁阿姨生母的照片、一只小台钟、一条湖州丝绵被,送到丁阿姨登台的东方书场。不料,海根路遇小流氓,宝物被骗走,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摸进后台。丁阿姨尚未亮相出场,先遇不吉不利之事,心火蓬蓬地燃烧,烧得她面红耳赤,抬手想打。同事急忙把海根向外推,叫他去看看 “外面落雨不落雨”。宝物失落,满师登台失利,成了丁阿姨的心病。她认为,做人“要么楼上楼,要么搬砖头”,坚执地把苦难嚼成风火轮,争登层楼,期盼展翅高飞。高飞谈何容易,眼下她刚刚唱红,包银有限,瘦削的双肩几几难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魏家遭土匪绑票,丁阿姨的姑妈为救子侄,荡尽金银,从此一蹶不振。海根不能再拖累姑妈,又难捱后娘的讥诮,想来上海投靠姐姐。丁阿姨学艺期间,寄居老师丁婉娥家,无法收留幼弟,跨入施家剧团,暂借施春轩家的晒台房,接来小弟,不久,又赎回当童养媳的小妹,同挤于冬寒夏热的小小晒台房。父亲潘成忠往返于上海和湖州,极力软化唱红的长女和后妻之间的僵局,更多地帮贴乡下的家用。
乡下人,错以为上海滩遍地黄金,错以为丁阿姨满师就能金银财宝滚滚来。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满师初登台,只穿一件家常薄棉絮旗袍,惹得台下某些观众的尖刻挑剔;他们怎知晓,丁阿姨曾经不惜借印子钱,不怕利滚利,只求台上衣衫光鲜,宁肯台下天天吃粥。但从牙缝抠钱能抠出几许?
海根慌慌张张闯后台,一定又有燃眉之急。她替小弟擦去两道长长的清鼻涕,问他跑后台来做啥,小男孩晃晃手中拎的铜吊,说是到老虎灶泡开水,开水统统逃脱了!丁阿姨夺铜吊,对光一照,发现壶底有一处小小的透亮,随手把铜吊摔在地上。小珍捡拾起铜吊,放于丁阿姨的化妆台侧,自言自语:“叫白铁匠焊一焊还好用。”
丁阿姨气咻咻地追问小弟:“热水瓶呢?侬不会拿热水瓶去泡?偏偏寻到后台来!”
小男孩支支吾吾,声音比蚊子嗡嗡还低几分:“热水瓶昨日给侬掼碎啦。”
“噢,”丁阿姨拍拍脑门,拍出的尽是烦恼。早年,父亲潘成忠回乡续弦,后娘拖来长子及其童养媳文宝,继而再生两女,长子病故,有意亲攀亲,撮合文宝和海根。父亲受命登门游说,这种荒唐婚姻自然遭到她的峻拒,引发父女争吵,摔破了热水瓶。
小化妆间门上响起了剥啄声,小珍抢步开门,一个拎木提盒的跑堂低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捧出肉香四溢的两碗肉丝面和排骨面,牵引牢两个小孩的目光。
丁阿姨从皮包内抽出几张纸币,扔入提盒,瞥见了小弟馋涎欲滴,生硬地问:“侬还没有吃夜饭?”
小男孩像是嘴里含个酸梅,一口口地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和阿妹连中饭也没有吃。”
“啥?没有吃中饭?阿爹呢?”
“侬上半日刚刚出去唱电台,就回乡下去啦!”
“好啦,好啦,不要讲啦!”丁阿姨拦断小弟的话,明白父亲不辞而别是不满意她反对亲攀亲,大约临行带走了家中的日常开支。为女者心中永存慈母影像,抗拒强加给她的继母及弟妹。后来,同父异母妹妹频频投亲,丁阿姨不胜其烦,一声暴斥:“谁认得她是我妹!”喝断了姐妹情。为父者重结连理,不能不顾怜嗷嗷待哺的乡下子女,不能不千方百计从唱红的长女处找些补贴。父也难,女也难,千难万难只因缺少亮晃晃的大洋钿。
丁阿姨把排骨面推给小弟,旋风般刮出小化妆间,给居家弄堂隔壁的烟纸店老板拨通电话,恳求老板娘匀点“单帮米”,一会儿叫海根去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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