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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24-孙氏兄弟谈鲁迅-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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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一般人,政府的态度也都如此。清朝末年把科举制度废去了,改设县立小学。那时学部的章则中说明:小学毕业名列最优等者得称廪膳生,名列优等者称增广生,名列中等者则称附生。小学毕业,已经不是小学学生了,更与“廪膳”,“增广”等毫不相涉了,那么以廪膳生称小学最优等毕业生,以增广生称小学优等毕业生,以附生称小学中等毕业生,岂不是原义全失,只以秀才为起码的学位,而在秀才的当中,又分出一二三各等吗?
这个所谓原义全失,并不是光绪末年改立新式学校以后的事,在科举未废以前早就如此的了。我上面说过,因为原义全失,所以考中者越觉幸运落弟者越觉倒霉。
作者在《白光》中描写主角陈士成幻想考中以后的种种:“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
这是常态的心理,凡属应考的童生,恐怕百分之八九十的心理都是如此。但《白光》的主角陈士成却是落弟了,落弟只一次还不要紧,他今年却是第十六次落弟了。
落弟在一个科举时代的考生是连说也不愿说,听也不愿听的。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考生进城赶考,工人替他提着行李跟他同走,考生交待工人说:‘凡属东西落地,你只说及地好了,我不愿听落地两个字!’一把雨伞放在网篮边上,常常要掉下来,工人用一条绳子,紧紧地拴在网篮上,口中喃喃的骂道:‘刚刚把你放好,你又及地了。现在把你紧紧地拴着,看你还敢及地不及地?’真是哭笑不得。”听也不愿听,何况是真的落弟了呢,又何况是第十六次的落弟了呢。
作者描写陈士成的心理,由常态转入变态,是从看榜的时候开始的。
第一步:“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这个单站便是变态的开端。
《孙氏兄弟谈鲁迅》 第四部分《白光》(2)
第二步:“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看不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凉风与太阳是外在的因素,衰老与劳乏是内在的因素,促成他由常态进入变态。
第三步:“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这一大段描写陈士成的失望与幻灭,里面有极高妙的艺术手腕。
原来陈士成的家里设有私塾,教着七个小学生,小学生们一看见老师回来了,便放开喉咙,喳喳地念着书。这七个小孩的头顶是有小辫子的,四边的头发是光了的,使作者联想到榜上的圆圈,他未入门的时候,看见小孩们的背影,听见他们的喳喳声,“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等他把他们放走以后,他们一溜烟跑了,他又看着他们的背影:“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排成异样的阵图”,这是第一点高妙的艺术。
陈士成做的是光宗耀祖的幻梦,所以他一定有一脑子的“神明监护,祖宗保佑”等古怪东西,“这回又完了!”明明是他自己的心声,他却翻译成了别人的回响,因而“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朵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到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这回又完了!’”作者的笔尖阴森森的,如写不健康的小孩子怕见自己的影子,这是第二点高妙的艺术。
陈士成的失望与幻灭里面还含有羞耻的成分,他两次“大吃一惊”,第一次见七个小孩而惊,第二次闻空室回声而惊,都是因为失望幻灭之余的羞耻,羞见学生与羞见祖宗,第三次他的病更深了,他计算着连今年十六次,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于是他愤然的拿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是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羞见学生,羞见祖宗,还在情理之中,至于羞见群鸡,不是他的病症加深的证据吗?这是作者第三点高妙的艺术。
第四步:作者布置了一个促成主角走向极度变态的环境,第一是贫穷,第二是孤寂,第三是月亮。在短短的一段文章里,把这三点说明了:“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陈士成是这样的贫穷,他的妻室远在“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的幻想之中,工人他还雇不起,所以他自己做饭。同时作者说明陈士成的精神失常已经是周期性的了,寓在他宅内的那些邻居们,从他的“眼光”可以判定他已经落弟,而周期性的神经失常必然一次一次的加重,邻居们的戒备也必然一次一次的加严,第十六次的封锁准是远到寂静的极度,使陈士成孤立到只有发疯这一条去路。然后再加上一个月亮,寒夜的空中的月亮,与“疯狂”每结不解之缘(Lunatique)的这个月亮。
于是陈士成真到了疯狂状态了。
第五步:是陈士成的全部疯狂行为,也就是《白光》的骨干。他的全部疯狂行为用“掘藏”来表演,而导演人却由月亮来担任。“掘藏”是说发掘窖藏的金银,在绍兴话中用得极普遍,国语区域不知道是否尚有其他同义的词儿,古人说,“掘藏之家必有殃”,意谓无功受财,必有灾难,绍兴有一句谚语:“呆子会掘藏”,意谓呆子没有其他发展的方法,但可以碰着好运,掘到藏金。
这第五步的描写,既是《白光》的骨干,所以篇幅很长,占了全文八页中的四页有余。作者也用了细腻的手腕,卓特的艺术,绘成极动人的画面。
作者对于心理学,尤其变态心理学,有湛深的研究,最注意日常生活中的实际事例。
“月狂”本是一种随月亮的启触而有变异的疯狂病症,既是一般的疯狂病症也往往与自然环象有关,尤其是月亮。作者在《狂人日记》中用月亮,在《白光》中又用月亮,就是应用这个学理。
从前绍兴一般民众相信,凡有窖藏金银的地方,必有“藏神”守护,这藏神外着白衣白冠,且有一道白光为先导。不知道别处有没有这个说法,《白光》的篇名便是这样来的。
从第四步的末了、第五步的起头的地方开始,作者完全把主角陈士成安排在月亮的笼罩之下,作者有一段至文,描写这一个天人交感的镜头:“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光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这一段描写天人交感的至文,是宗教性的,是科学性的,也是散文诗性的。妙趣就在陈士成是一个主角,月亮是一个导演,怎样才能使一个自然现象的月亮,对一个血肉之躯的陈士成发生主导的作用。同时,月亮还得分一部分力量出来,幻成一个“白光”,担任陈士成的配角。因为“白光”在陈士成看来,是“藏神”的先驱,而在作者笔下的科学的安排,则是陈士成眼帘上的月亮的残象。这样,一个导演,两个演员,三个角色中,只有一个陈士成是人。而其余的一个演员,却是导演的化身。这真近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情景了。
陈士成在月亮的导演之下,不得不又想起了“掘藏”的事。“掘藏”这件事,在他每次落弟之后,已经是累试□一试的了。他未始不受“富贵”两个字的诱惑,考试是走向“贵”的路,既然走不通,掘藏虽然渺茫,未必不是走向“富”的路之开端,所以我们设想,在他第一次掘藏的时候,他的精神还是距离正常状态不远的。至于累试无结果,而仍不免于一试,那连他自己也知道:“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但今天月亮导演了他,叫他上演,他却像狮子一般的勇敢.毫不感到惭愧与羞人了。
陈士成掘藏的地点的指定,共有两个凭藉。一个是谜语:“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一个是“藏神”的先驱“白光”。谜语毕竟是谜语。像凭藉《烧饼歌》推论天下大乱一样,作者说得很明白:“可惜大抵刚以为可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那具体而明显的还是藏神的“白光”。
《孙氏兄弟谈鲁迅》 第四部分《白光》(3)
说起“白光”,“白光”便到。作者描写白光出现的一段文字是极其精到的,好像是每个字里头都有鬼神,其实是每个字里头都有科学:“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在他房里了。‘也终于在这里!’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这真是一种细腻精到的画面,也真是一章凄凉隽永的诗篇,白的,圆的,团扇般摇曳的,从形色与动态看起来,显然是月光的残象,残象一定是忽隐忽显的,而且也一定是会改换地位的。所以陈士成先看见在房间里,走进房间以后又没有了,定睛一看又在书桌底下了。“比朝雾更霏微”,“比硫黄更白净”,形容的词汇始终没有离开月亮,□□□□□□□□□□□□□□□□□
(原件字迹不清——编者)
大方砖,细沙,黑土,锈铜线,碎磁片,都不是陈士成的目的物,但也不能使陈士成断绝了希望。等到一块马掌形的枯烂的下巴骨掘起来以后,情形便大不相同了。作者又运用他那敏捷的联想,使下巴骨说话,说出陈士成看榜回来以后,曾在无人的空室中听见的那句话:“这回又完了!”
这与第一次一样,原是陈士成自己的心声,但在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下,他不听见心声,只听见回响,第一次以为鬼魂说话,第二次以为枯骨说话罢了。
听了这句话以后,他栗然发冷,把下巴骨放手,使它回入深坑,他自己便逃到院子里去了,这样结束了第五步的描写。
第六步:陈士成的病态越陷越深,精神更失去了控制,举动更越出了常轨。考试落弟而掘藏,这两个举动多少还有一点联系,至于掘藏不成又想到山里去掘藏,便是我们现在所谓开矿,那却离题太远了,西高峰与祖传老屋有什么关系,与“左弯右弯”的谜语又有什么关系?至多只可以说两种举动同属于掘藏,但到西高峰下去掘藏,与在老屋底下掘藏,到底大有分别,一个是人为之藏,一个是天然之藏;这是赤手空拳,半夜出门,徒行三十五里的落弟童生所掘得了的吗?
这时候陈士成的疯狂状态已到了最高峰,和西关外三十五里的西高峰一样高了。这时候导演者的月亮已经高踞在西高峰的顶上,导演者月亮的化身而为陈士成的配角的“白光”也“浩大闪烁”的在西高峰的周围出现了。
陈士成第三次用他那自己心声的回响认为客观存在的老手法。耳朵边又听到窃窃的低声说:“这里没有……到山里去……”他心里也便决定的想着:“是的,到山里去!”
陈士成走后的空屋,篇中有几句话描写:“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地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作者这几句话结束了对于陈士成的心理进程的第六步的描写,“残油烧尽”一方面写着实景,一方面也象征了陈士成当前的命运。
第七步是暗笔了。陈士成的前程迢迢三十五里,从叫开城门起,居然独行了十五里,这十五里路是怎样跄跄踉踉地走过来的,走到十五里的万流湖边是怎样落水的,作者都没有记述。
陈士成的死,是自杀的呢,还是失足落水的,已经无可查考了。我们看作者一步一步地记载陈士成的心理进程,由相对的常态,转到极度的变态,月亮对他发生的主导作用,他对月亮的化身“白光”的追慕,那么最后一步自杀也是很自然的。
自杀者的心情常常是要与自然融为一体,意识的或下意识的。陈士成一直受月亮的导演,精神兴奋到极度,他既然可以把自己眼帘上的月影认为藏神的白光,自然也可以把万流湖底的月影认为藏神的白光,依旧受月亮的导演,下水去追慕,于是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自杀的说法。否则他出门的时候月亮已在西高峰上,等他走了十五里路以后,月亮必已落入西高峰后面,他一时成了一个没有导演的演员,这时白光当然也没有了,于是他也成了一个没有配角的演员,精神极度兴奋之余,凄凄遑遑,走投无路,自然的失足落水。这是反自杀的说法。
作者在篇末一节文字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说明陈士成死后的情形,也是极高妙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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