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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蛮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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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事情里丝毫没有什么崇高可以作为安慰。如果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那是因为在梦里陷入了更加卑琐的堕落。我甚至没法死去,除非像只狗似的死在墙角。    
    *             *    
    一天,他们打开门,我走出去时没看见原来那两个看守,而是一班人马站在那里。“接着。”迈德尔递给我一件女人的白棉布罩衣。“穿上。”    
    “为什么?”    
    “好,你要是喜欢光着身子那就光着好了。”    
    我从头上把那件罩衣套上去,长短只及大腿根。我一眼瞥见两个最年轻的女仆一头钻进厨房里,叽叽咯咯地笑着。    
    我两手被反绑在身后。“时候到了,行政长官。”迈德尔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尽最大努力像一个人的样子吧。”我肯定在他的呼吸里闻到了酒精气味。    
    他们推着我走出院子。桑椹树下,酱紫色的桑果落了一地,一拨人等在那里。孩子们在树枝上攀来攀去。我这边一伙人走近时,那儿立刻鸦雀无声。    
    一个士兵拿出一条簇新的大麻绳,把绳子一端抛上树去,树上的孩子接住绳子,在枝杈上绕了几圈再挂下来。    
    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新把戏罢了,旧的花样玩腻了,再给一个无聊的下午找个解闷的乐子。可是我这会儿尿急了。“上校在哪里?”我轻声问。没人理会我。    
    “你要说什么?”迈德尔问,“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给你这个机会。”    
    我凝视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蓝得好像眼球外面有一层水晶玻璃。他也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脑子里想到他就想到一个词:“行刑……对我用刑的人。”但这些词好像很陌生,我越重复默念,就愈觉陌生,弄到后来像石块似的压在我的舌尖上。也许是这个人,他带来帮助他和上校的人都是行刑者;也许他们都是首都哪个地方来的安全官员。但我看着他,却只看见那双湛蓝的眼睛、虽说僵硬但相当英俊的相貌,牙齿稍长,腭部微凹。他料理着我的心灵:每天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关进栏圈,又对人的心灵百般蹂躏。然而说实在的,人的心灵在他职业生涯中留下的印象,还不如人的心脏在手术台上给外科医生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    
    “我实在难以理解你对我的看法。”我说。我忍不住嗫嚅地说出这句话,声音有点战战兢兢,我很害怕,汗水不禁淌了下来。“与其给我机会对那些我无话可说的人倾述,我更想跟你说几句,好让我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事情上那么起劲;好让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你伤害得这么厉害,这会儿还打算要弄死的人——是怎么想的。”    
    这话拐弯抹角地从自己嘴里冒出来,我一时惊诧不已。我难道发疯了想要找茬?    
    “你瞧见这只手了?”他说。他举起一只手,离我的脸只有一英寸。“当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他弯了弯手指——“我就能用这只指头,”他伸出食指——“捅穿南瓜壳。”他把那只手指对着我的前额,猛地戳过来,我朝后退了几步。    
    他们倒是给我准备了一顶帽子,一个装盐的袋子,往我脑袋上套下去,在喉咙口用一根细绳扎住。透过袋子的网眼,我看见他们搬来一把梯子架在树杈上。我被带到梯子边,让我脚踩在梯子最下边的横档上,把作为绞索的麻绳拴在我耳朵下面的脖子上。“现在开始爬。”迈德尔发令。    
    我扭头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拿着绳子的一头。“我的手绑住了没法爬。”我说。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爬。”他说,一边用胳膊顶住我。绳索抽紧了。“再抽紧点。”他命令。    
    我往上爬,他也跟着上来,在屁股后面催着。我数着一共爬了十档,一根树枝挡在那儿,我停了下来。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掐得更紧了。“你以为我们在跟你玩吗?”透过齿缝他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动怒。“你以为我说话不算话?”    
        捂在袋子里,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痛。“不,”我说,“我不觉得你们是在开玩笑。”只要绳子还拉紧着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玩玩。可是一旦绳子松开,让我滑落下去,那就完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要说的是,我和野蛮人的战事没有关系。我只是处理一件私事,把那姑娘送回家去。没有其他目的。”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我要说没有谁是应该死的,”我套着滑稽可笑的罩衫和布袋,满嘴是胆小怯懦的恶心话,“我想活,每个人都想活。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不管是怎么个活法。”    
    “那还不够。”他放开我的胳膊。我在第十级梯档上摇晃着,绳子稳住了我。“你看见了吗?”他问。他爬下梯子。    
    没有汗只有泪。    
    树叶在我身边沙沙响。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你能看见吗,大叔?”    
    “看不见。”    
    “嗨,猴子,爬下来!”有人在下面喊。从扯紧的绳索上我可以觉出他们在树枝间的举动。    
    我久久地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自己在横档上的站位,尽可能绷紧绳子,横在脚弓间的木档使我有一种安全感。    
    这样看着一个人站梯子,那帮看热闹的闲人要多久才能心满意足呢?也许我得一直在这儿站下去,直到皮肉从骨头上剥落开来,被暴风雪、冰雹和洪水卷走。    
    但此刻绳子还紧在那里,甚至能听见绳索在树皮上蹭出刺耳的吱吱声,我必须抻着脖子以免被勒死。    
    这不是什么耐心的比拼,如果观众不满意,就得换花样。但这能诿过于观众吗?替罪羊已经有了;节日已经排定;法律已被中止,谁不想看一场好戏呢?在这场由我们的新政权上演的充满下贱、痛苦和死亡的好戏里,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我有什么政绩会被人们记住呢?这政绩还包括二十年前出于情理考虑把屠宰场从集市搬到郊外。我想喊,因大骇而大喊,因胆颤而失声尖叫,但绳子抽紧了,被卡住的嗓子什么也喊不出。耳部血管的脉流“嘭嘭”地撞击着耳膜,脚趾已经抵不住横档了。我在空中轻轻摇晃起来,两脚左一下右一下地踢蹬着梯子。耳部血液的撞击慢下来了,但我听见了耳膜的响声。    
    我站在一个老人面前,硬是迎风撑开眼睑,等他开口说话。那支老式的枪还架在马的两耳之间,却没有对着我。我知道四周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和沙漠。    
    我盯着他的嘴唇,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会灵敏地捕捉那每一个音节,过后可以在自己脑子里复忆,向自己倾说,于是我就可以找出那个问题(那一刻像一只小鸟似的从我的记忆里飞出来的问题)的答案了。    
    我可以看见马鬃上的每一根毛发,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山坡下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条沟壑。    
    那女孩,按野蛮人的式样梳起的黑辫子拖在肩上,骑马跟在老人身后。她低着头,也在等着他开口。    
    我叹了口气:“遗憾,”心想,“现在已经太迟了。”    
    我松弛地晃荡着,微风吹动身上的罩衫拂弄着赤裸的身体。我松弛地飘荡起来,穿着女人的衣服。    
    我多么想踏在地上——虽说麻木的双脚失去了知觉。我尽可能小心地把身子伸展开,完全抻直,像一片轻轻的叶子,吊紧脑袋的绳子感觉松了些,还能透气,我拼命呼吸着,这还像回事儿。    
    头上的“帽子”掉了,阳光直刺我眼睛,脚下被人拽一下,突然一切都在面前游动起来,我一片空白。    
    一个字“飞”,在我意识的某处边缘出现。是了,是这样,我正在飞。    
    我直视着迈德尔的蓝眼睛。他的嘴唇在动,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摇晃起脑袋,发现这一旦摇开了就停不下来。    
    “听我说,”他说,“现在让你试试另一种‘飞’法。”    
    “他听不见。”有人说。“他听得见。”迈德尔说。他解开我颈上的绳套,转而系在缚着我手腕的绳子上。“拉他上去。”    
        如果我能稳住手臂,能像杂技演员那样把脚拎上来勾住绳套,那就能倒转身子悬挂在那里避免受伤——这是他们起吊时我脑子里最后的意识。但我就像个病恹恹的孩子,手臂反缚在身后,看着脚尖慢慢离开地面,肩膀瞬即发出一阵可怕的撕裂般的巨痛,手臂就像被拧下来了。我喉咙里发出第一道惨烈的嚎叫,犹如滚滚砾石倾泻而下,我一声接一声嘶叫着,不可遏止。这是意识到身体惨遭蹂躏后再也无法修复的悲咷,恐惧而绝望的惨叫。就算全镇的孩子都听见了我也收不住声:我们只有祈祷孩子们不要模仿他们父辈的把戏,否则有一天他们小小的身体也将在树枝间荡来荡去惨遭噩运。有人推我一下,我两脚悬空一前一后地摆动起来,像一只被夹住了翅膀悲鸣不已的大飞蛾。“这是在召唤他的野蛮人朋友。”看热闹的人打趣说。“诸位听到的是野蛮人的语言。”一阵大笑。    
    ①信天翁被西方航海者视为吉祥之鸟,英国十九世纪诗人柯尔律治的长诗《老水手谣》写主人公射死信天翁遭致厄运后又为此赎罪,此处暗用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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