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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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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半月就开画展?”我嚷道。    
      “爸爸,你真可怜,你的脑筋怎么老是停留在十八世纪呢?现在最流行的是速成科,什么画家、作家,甚至什么电影明星,尤其是女画家、女作家、女电影明星,更是速成得厉害。”    
      我正要根据理论,痛加驳斥,可是,妻已闯进来抓住我的破领带。    
      “走,”妻像拖木桶似地往外拖我,“你懂得什么,打破沙锅问到底,孩子应酬一天,该休息了,你真不识相,画展星期六就开幕,到时候你再去见识见识不迟。”    
      躺到床上,我的糊涂转趋严重。    
      “海雅尼,”我叫妻,上面已声明过,我们家的人都是用洋名的,“我怕玛丽丢人!”    
      “丢人,丢人,你不丢人?穷得把你绞起来也绞不出一滴油水,还讲丢人。你要知道丢人,早就该自杀了。别招惹我,我不能像你一样的一天到晚自命清高。”    
      我马上把测字先生的喜讯报告给她,“至少,”我说,“谋一个录事或工友的位置总是有希望了。”可是她显然不大注意这个喜讯,因为我刚说一句,她就呼呼睡了。    
      好容易熬到星期六,我喝了两碗凉水,把裤带勒紧,就向玛丽的画展场出发。经过闹市,终于到了什么堂。很多人正往里挤,我加入人潮,并且马上发现贴在墙上的一张报纸上的巨大标题:  青年女画家徐玛丽小姐画展本日在什么堂揭幕。    
      我的心几乎跳到口里,赶紧往下读。    
      “徐玛丽小姐的画展,”上面写道,“是震动海内外艺坛的一个大消息。她生长在一个富裕高尚的家庭里,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就教她临摹《芥子园画谱》,在北平、巴黎专攻西洋绘画,已卓有声名。来台后复得王大师的指点,层楼更高,青出于蓝……”    
      我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所以能够再往下读。    
      “评徐玛丽的画,”也是贴在墙上的,另一家报纸一篇专访上说,“这是天才的火花,美妙的艺术手法从她的纤指带到笔触。就以那一幅《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来说,混沌中显出线条,一个没有艺术修养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这张三英尺见方的油画,充分表现出新潮派的精华。而且,又糅进了象征派和新浪漫派的意境,令人最惊奇的还是它在印象派的轮廓之中,又吸收了写实主义的理论,这种熔各派于一炉的空前杰作,使我们广大的群众,在艺术界里终于发现了奇葩。”    
      我仍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并且拔起脚步,像拴上戴宗的神行甲马,一阵风闯进会场。会场里人山人海。玛丽在一角站着,很多西服革履的人替她拍照,没有人欺负她。我放了心,而且,忽然想到这位“青年女画家”就是我的女儿,就不由得很迅速地骄傲起来。这样,一直骄傲到我看见《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    
      我立刻吃了一惊,我面前呈现的竟是一片黑,锅底一样的黑,一股油漆的臭味扑进鼻孔。我计算着,只需在墨汁里蘸两下刷子,就可以把这三英尺见方的白布刷成这个模样———简陋、丑恶、无聊。假使一定要逼着我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只好说它像死人灵堂上用的黑幔了。我看不出什么主义,只看出我想呕。    
      接着,当我陆续发现三张贴在上边的定购单子———一张单子上写:“赵委员定购,新台币五千九百元。”另一张单子上写:“吉原三郎定购,日币三十五万元。”第三张单子上写:“Dr。 Petter定购,美金三百六十元。”这时候,我不得不惨叫一声,倒了    
    下来,知道我那该死的心脏病,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要复发了。    
      模模糊糊的我听到一个娇小的女人声音:“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肯买门票的穷鬼!”我本能地要向她抗议,我女儿只要刷两下就值美金好几百元,我当爸爸的岂能没有钱?可是,我已不能动了,而且几乎是死了。等到我悠悠转醒,一灯如豆,我正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一点盖的也没有,冷得发抖。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忽然听见妻和女儿在房间里谈话。    
      “妈妈,”女儿低语说,“开画展真妙。三天过后,我还要到南部去开,准弄个十万八万的。赵委员说了,他给我介绍那里的大头目。妈妈呀,你跟我去吧,我怕。”    
      “怕什么?”    
      “赵委员和王老师他们,都……”    
      “傻孩子……”妻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冷落了我,还是我想教训她们一顿,我吼了起来,二房东立刻在楼下破口大骂。妻跑到我身旁,用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新高跟鞋踢我的屁股。    
      “小声点,孩子刚哭了半天,你这副穷相,跑到展览会去闹什么?又昏倒在那里,女儿认你也不好,不认你也不好,后来还是看门的警察用警车把你送回来。要不,让女儿还见不见人……你现在还叫,叫,叫什么叫……”    
      我气得直咽唾沫。    
    三    
      二十天后,母女两人从南部平安回来,我像欢迎天使一样欢迎她们。饭桌上,她们更显得兴高采烈,高谈着怎么轰动了那个地方,怎么招待文化人,怎么赴大官大商的宴会……最后,玛丽黯然神伤。    
      “妈妈,”她说,“我还得学跳舞。”    
      “绘画和跳舞有关系吗?”我插嘴。    
      “你这个落伍的爸爸,”玛丽说,“当然有关系呀,而且密切得很。你想,捧你的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开派对欢迎你,你竟不会跳,只教人家拖着吃豆腐,多寒碜。你不叫人家拖,人家一气,不捧你了,你还想成名?成个鬼!更别说发财了,我得赶紧学,学华尔兹,”她眨着眼,“学狐步,学芭蕾,学满场飞……”    
      我的肠胃在翻动,不过我仍没有发现有什么更不好的预兆。可是,到了饭后,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    
      “光华,”妻等女儿溜进房子,就开始和我谈判,她说,“我也要开画展。”    
      蚱蜢一样,我跳起来,“天啊!”我说,“你饶了我吧!”    
      “静一点,没人鞭打你。”    
      “如果问题只是鞭打的话,”我喘气说,“我可以随时拉下裤子。”    
      妻不理我,只凝视着天花板,幻梦似地说:“我必须开画展,我跟你受苦半辈子了,我要多少享受一点幸福,来尝尝人生真正的蕴味。我需要钱,我需要名,我需要充实我的青春,像玛丽一样。”    
      “可是你年纪大了呀!”我阻止她。    
      “我不过三十多一点。”    
      “多一点,天,多五六七八九点,你今年39啦。”    
      妻的脸色成了猪肝。    
      “我不和你抬杠,”停了一会儿,她说,“由于这次南行和外界接触的结果,我发现我具备了女作家、女明星和女画家的资格。那就是:我的脸蛋儿还漂亮,我的风度还够,尤其是人家都说我具有黄毛丫头所没有的魅力。画展的日期就定在下个月,我已    
    经拜周主任为师,捧的人也安排定了。然而,却有一件事是我成功的最大阻碍,只有求你帮助。”    
      “我愿意献出我的性命。”我看出除了顺水推舟之外,别无他法。    
      “真的吗,你答应了吗?”    
      “当然。”我拍胸脯说。    
      “你肯为我牺牲吗?”    
      “当然。”我慷慨激昂地说。    
      “那么,我就要说了,我相信你会成全我。”    
      “当然,什么事吧!”    
      “很简单,”妻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那就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跟你离婚。”    
      我霎时通身大汗,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团团转。妻大概动了慈悲,她安慰我说:    
      “不要激动,我对外并不说嫌你穷,而只说嫌你的身体不好,我已略微地暗示给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了……”    
      我狂喊了一声。    
      “喊也没有用,”妻说,“我惟有这样做,才能在艺术的前途上,补偿我曾经结过婚的损失,”她的心在飞了,“我现在只是向你说明,离婚是太重要了。不离婚,我就得不到捧场。一路上我和女儿商量,明天我们就搬到赵委员替女儿买的那座新房里去,因为以后,什么记者呀、摄影家呀、编辑呀、大人物呀一类的人,都要登门拜访了,我们不能不单独建立一个局面!”    
      我浑身乱抽筋,但我仍心平气和地作最后努力。我用颤抖的嘴唇恳求她回心转意,她不肯。我又把测字先生说我时来运转的话重提一遍,她也不肯。我哭了,声泪齐下,她还是不肯。我向她说朱买臣的故事,她假装没听见。我是有学问的人,就用哲学来开导她,她不但不服,反而站起来找女儿去了。于是,我只好再昏倒在地板上……    
    四    
      女人们要是立下了什么主意,而这主意再被她自己认为非常的正当,同时又得到一个或一些混账男人们支持的时候,便会坚强得像个干屎橛。所以,现在,在这破漏的陋室中,玛丽和海雅尼已随画展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苦伶仃地顾影自怜。    
      没有伴侣,没有希望。怀在胸中的大志,早已烟消云散。玛丽给我的两条新乐园也吸光了,而测字先生预言的时来运转,又不十分可靠。肚子饿得慌,牵连得头也有点痛,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祈求亲爱的读者朋友,可怜我。伸出救命的援手吧!或者,也向上帝祷告,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把那位在我这里,因做工过度而累得满头大汗的魔鬼先生———他已经很辛苦了,请他早点摆驾回宫吧。如果他再把我勾引得也动了开画展的念头,那,那我就离自杀不远了。    
    


第三部分第十节 英雄宴

    一    
      当我们这一群彼此陌生的客人,刚刚围着桌子坐下,高踞在首席的那位绅士的嘴巴,就马上变成突然崩溃了的黄河堤岸,滔滔不绝地发表起他的谠论来了。他具有任何绅士都具有的魅力,仿佛天上乱翻筋斗的飞行家一样,从第一回合起,就吸引得在场的人,既惊骇又赞叹的屏声静息,一直———一直到这场喜酒几乎快要终了的时候。    
      我再也记不清那位绅士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谠论了,不过,我还记得……    
    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的绅士把一根粗大的海参塞进口腔。接着,他就批判(不是批评)这筵席太糟。他说,鹿鸣春鸭子楼的东西要丰富卫生得多了。接着,他对结婚典礼秩序单上的简体字表示不满。他一面用筷子猛夹虾仁,一面说,中国五千年命脉,非被这缺少的几笔断送不可。最后,他批判新娘的脸太红。根据学问,他说,显然的,那是她心脏过于衰弱的缘故。    
      我记得我立刻从心坎深处,发出共鸣。    
      于是,话题转到心脏,绅士用手指弹着酒杯,向我们报告美国研究人造心脏已经成功的消息。他说,以后人类的心脏都可以用特制的皮囊代替。他又向我们报告人造婴儿的消息,这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保证说,只要把适度的化学成分放到羊尿液里,通上辐射线,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小家伙跳出来。说到这里,绅士压低声音补充说,俄国所以不敢开战,完全是害怕美国这种无限制的兵源。紧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美国的人造内分泌。他郑重指出,老年人要是连续不断地注射九百万西西,就会变成十八岁。    
      我记得我不停地点头。    
      于是,话题第二转,转到十八岁。绅士向大家解释说,十八岁是人生的高潮,好像打沙蟹时派到四张艾氏一样,简直是无法再高的了。他又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十八岁是对抗原子弹的惟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绅士汹涌地灌下一杯五加皮,再打一个嗝,继续说,在马林可夫博士的报告中,曾提到当年广岛的十八岁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呢?”末了,绅士顿了一顿,用眼睛向全桌人扫射,然后画龙点睛说,“这都是克明,邓克明———告诉我的。”    
      我记得我是最先肃然起敬的,全桌人跟着也肃然起敬,可是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却一脸困惑,想开口说什么。    
      “我和邓克明是老朋友,”绅士显然因为那糟老头的奇异表情而大大地不高兴了,但他仍照常和颜悦色,“我和克明从小同学,”绅士声明说,他不再转话题了,只在盘子里拣了一块肥大的鱼肚,呼噜一声吸进喉咙,“昨天,克明到我家吃饭,我以为他在外国多年,恐怕不会用筷子了,谁知道他用得却真利落,一大碗饺子,稀里哗啦吃个精光。当时,我就取笑他说:‘看样子,你好像监狱里刚放出来的囚犯呢。’克明也真可怜,摸摸肚子说:‘虽然不是囚犯,可是在美国跟囚犯差不多呀。’你们知道,老邓是美国最高科学院里惟一的中国籍研究员,后来参加人造心脏、人造婴儿和人造内分泌的研究工作,全都是军事秘密,跟那些美国高级科学家们一同集中在马林贝贝基地,有吃的,有用的,有玩的,就是没有———就是没有自由。克明每天看到的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整天吃的尽是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怎会不想念他的祖国呢。他这次回来,任何宴会都不参加,他只肯到舍下,和老朋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谈谈。”    
      我记得我身边那个糟老头,又要开口,被我怒目地把他瞪回去,这个家伙真不知趣。    
      “克明这个人,”绅士向我笑笑,我得意得坐不住,“他现在是阔起来了,”绅士放下筷子,手指颤动得像几条小蛇,“到处有人巴结,尤其是一些无耻之徒,不认识的硬装认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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