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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门 作者:彭学军-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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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知道,其实,我是在知道这一切后陡然坚强起来的。
就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出了一件事:藏书楼起火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起火的原因不明,但有人说是老校工烧香造成的。老校工早就退休了,但他每天晚上仍要到楼前去烧一炷香。
我去看的时候,有些地方还在冒烟,四周弥漫着浓浓的焦炭味。有些烧得黑糊糊的支架还没有倒掉,险险地支撑着。
我突然想到了书架上那些发黄的神秘而古老的书,我曾想过,哪一天能读懂它们呢,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吗?也都化为了灰烬?
老校工烧香是因为那里曾“闹过鬼”,这个“鬼”又让我想起了青榴,想起了我们躲在上面唱歌的那些日子。这里曾是青榴藏匿梦想的地方,它那么古老,却听过最最稚嫩的歌声。两个女孩曾在它的青砖陈木之中,夹入了她们童年多姿多彩的一页,这些残垣断梁,它们还记得吗?
我和妈妈是一大早离开的。
夏天正在渐渐地远去,这个季节留给人们裹着轻纱的背影已经有点模糊了。晨风带着丝丝宜人的凉意,还有淡淡的河水的腥气。
云婆婆给我准备一大包吃的,桐油粑、灯盏窝、糯米辣椒粉、油炸小河蟹……妈妈说太多了,带不了,留点给边边吃。可云婆婆说这都是我最爱吃的,以后就很难吃得到了,硬要我们都带上;妈妈给云婆婆留下了一些钱,说是我这些年的抚养费。可云婆婆说以前给过了,不肯收。妈妈说以前给的太少,一定不够用,硬要云婆婆收下……
就这样,推来搡去了好一阵我们才出门。
我使劲地亲了亲边边,而对云婆婆我不敢有太多的流露。
妈妈终于来接我了,她又高兴又难过,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眼里都是湿润着的;她哭得很伤心的时候,脸上也抹不去一丝笑意。
可到了真正分别的那一刻,云婆婆却出奇地平静,把我们送到门口她就站住了,朝我们潦草地挥了挥手……我看见云婆婆的眼角缀着一滴不甚清澄的泪水,在明丽的晨光中如一粒琥珀凝结在了我的心里。
我走了,边边来了,这样真好。不过,边边比当年的我小许多,站在小凳子上也只能在腰门的上框露出一双黑宝石一般亮晶晶的眼睛。但她也会慢慢地长大,在这个美丽别致的小城里,在宅心仁厚的云婆婆身边,在腰门的开开合合之间,她又会有着怎样的年年岁岁呢?现在还没人知道,但我能想象得出那些日子的宁静与旖旎。
我搀着妈妈上路了。我让妈妈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这样,她可以走得更稳些。
经过木木客栈的时候,我本来想径直走过去的,可还是忍不住越过妈妈的肩膀,用眼角瞥了一眼。
门开了,依稀看见腰门里有一个背影,好像苇林姐。我还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是铜锣吗?
是的,一定是他们。一定要是他们。苇林姐找到了铜锣,他们回来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深信不疑地这样想着,不再回头,扶着妈妈一直一直往前走。
青石板路上回响着妈妈拐杖的笃笃笃的声音,在清晨的老街,听上去空灵而又悠远……
水灵灵的凤凰(代后记)
彭学军
五月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座秀丽的小城,小城里有古朴精巧的吊脚楼和蜿蜒如带的青石板路,还有一条好多年以前走过无数木排的唤做沱江的小河。不用等清醒过来,还在睡梦中我就能叫出它的名字,那是一个如它的外表一样美丽的名字———凤凰。
那是一座位于湖南省西部的有着两千多年历史古老而又多姿多彩的小城,岁月的积淀与风雨赋予了它丰厚的文化底蕴和独具特色的古城风貌。秀毓的灵川秀水,还有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居而形成的奇丽淳朴的民风民俗,使得这个小小的山城拥有了一份令人挥之不去的魅力。新西兰友人路易·艾黎曾经说过: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一是福建的长汀,一是湖南的凤凰。
我相信那个梦是这个最美的小城给我的暗示。 第二天,我向单位告了假,就依着梦境寻它而去了。
那是一个雨季,雨没有间隙地缠缠绵绵地下着,下得人的心事也跟着缠缠绵绵起来。我走进凤凰和离开凤凰,它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水灵灵、湿漉漉的。
好多年以前,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我在那里住过,就住在傍着沱江的那条别致绵长的老街的一栋吊脚楼里。父母下放到那里,把我和小妹寄养在一个善良温和的婆婆家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清贫却又快乐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走得真是干净,甚至有点绝情,离开凤凰后就没再回去过,和小伯伯(我管婆婆叫小伯伯,管她的丈夫叫大伯伯)也断了音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伯伯可还健在?
我终于又走在了童年走过的青石板路上,一眼望过去,让雨浇过的青石板路滑滑亮亮的,如抹了一层油一般,朴素中透出几分华丽。我在上面慢慢地走着,望着两边依旧的木板屋,有时我会走过去,站在任意一家的腰门边往里探一探,我看到的依旧是我记忆中平实简朴的家,越过了那么多的年年岁岁,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连经不起岁月的木板屋,我也没有觉得它更旧了一些。
可是,哪会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两边毕竟还是多了一些卖腊染、银饰和各种土特产的店,这定是近几年为着发展旅游的需要新开的。我走进一家银饰店挑了一款十分拙朴的银手镯戴在手上。
此刻,我的心境宁静而散淡,略略还有些伤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百感交集,好像我只是去哪里出了一趟差,走了三五天,从未真正地离开过它。
若是这样,那小伯伯就应该还在的,好好地住在她的吊脚楼里,守着她平淡安乐的日子。
我在老街里转了两天也没找到小伯伯的家。只记得小伯伯家门前是一条平平展展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傍着的是一段很巍峨的城墙———说它巍峨当然是用那时的眼光来看,不过不远处的一座古旧的城门倒确实是十分巍峨的。我依着这些标记去找小伯伯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城门和城墙都早已拆去了。
左寻右访,直到离开凤凰的前一个晚上才找到小伯伯住的那条老街。挨家挨户问过去:“请问,这家人是不是姓周?”我不知道小伯伯的名字,只记得她的丈夫姓周。终于来到了这一家,一家人在厅堂里打麻将。我刚开口,所有人的脸都转了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小伯伯,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老了些,胖了些,越发显得和颜悦色。但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待我自我介绍后,她迎了过来,眼里顿时蓄满了泪……
絮絮叨叨一阵后,我开始打量这个我童年时代住过的家。一切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觉得拥挤了许多,墙壁和一些家什也更黯然陈旧了。我提出要到里屋看看,小伯伯带我进去,脚下的木板地微微有些晃悠,我知道地板下面就是沱江,悬在水面上的居室仅凭两根木柱子撑着,这两根柱子就这样日日撑着一家人的欢喜哀愁和一代一代人的晨昏白昼。而我的童年又有什么样的梦境在这上面荡漾过呢?真是不记得了。
打开临河的木格窗子,就有一阵五月清甜、潮湿略带点水腥味的风拂过来。我看见脚下的沱江比起它当年的秀丽与丰腴倒是枯瘦了许多,记忆中对岸的一个主妇们濯衣洗菜的小小的码头也不见了,盈盈的清流陷落了许多。想起白天站在河对岸远远地看着这一排吊脚楼,像是面对一位思念中的处境窘迫的亲人,心里泛起的是一种酸酸的感觉。
我关上窗子,将一缕淡淡的失落与忧伤隔开去,关在了外面。转过身,重又回到一团酽酽的亲情之中。
在凤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沈从文,那时全中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知道他读他的文章是在大学的时候,知道了以后我心里十分地惊讶和满足,这么一位现代史上卓越的文学家竟是从凤凰的青石板路上走出来的“乡下人”!这样说来,当年我所走过的路,所见的街景,所听的乡音,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我们曾就着同一方空气和水土过活,我心里顿时充满了自豪和虚荣。
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来到沈从文的故居———中营街十号,才知道这条街是我当年上学时常走的,只是那时有谁会告诉我好多好多年前这幢平平常常的院落里住过一位极不平常的人呢?
故居多半都是一个模式,无非是由一些照片、著作和用过的家具组合成的,并将室内的布局和陈设尽量还原成它本来的样子。我对故居一向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对这里的一切我却一一地细看过,包括木格窗前那张宽大的写字桌上的木纹和门前台阶上稀薄的绿苔,并努力想象着好多年前它们在一个孩童、一个青年眼中的样子……
临走时,我又一次来到书房,仰起头,看那幅我十分喜欢看的照片———我已经在这幅照片面前驻足了好几次。照片上的年轻人并不十分英俊,但有着我非常迷恋的儒雅、亲切与睿智。他并没有笑,但我盯着他看久了,就会感觉到有一层轻轻的笑意温温柔柔地从他那双明澈、磊落的眼里阳光一般洒逸开去,不仅仅是我,相信窗台上摆着的那盆纤秀的文竹也被照耀着、温暖着了。
这里是照片上的那个人童年所依所恋的家园。那么以后呢?在他走完了整个生命历程以后,他最后的去处在哪里呢?
顺着青石板路沿着悠悠的沱江水往郊外走,景致渐渐变得葱绿而又安逸。路傍着山,山有一个很有气势的名字,叫“听涛山”。水依着路,波浪不兴,安静得、温顺得如同深闺中吟诗抚琴的女孩。就觉得那山的名字叫得有些虚华,我不能想象这条河会有月黑浪高、涛声如雷的时候。
路旁有一条岔道送我上山,在一拐角处有一青石小坪,上立五尺高碑,这是著名画家黄永玉及夫人为纪念表叔而立的,上书“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很快我就看到了这位“士兵”回到故乡之后的最后的寓所——— 一方巨大的天然五彩石,状如云菇。此外这个“寓所”别无他物。就这样,单纯得、简洁得让人愕然,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一代文豪的墓地应该有的样子,它甚至根本就不能让你意识到这是一个墓地———这就对了!静静一想,就应该是这样,此外怎么都不好,怎么都不像他。卓然脱俗,散淡简朴,他把这种品格做到了最后。
我给他鞠了三个躬,就下山了。
我虽是长沙人,但凤凰于我却有着故乡一般的亲切,即便是这样,我也该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去老街街头的那家小吃店吃米豆腐———到凤凰的这几天,每天早上我都在那家小吃店吃米豆腐,一元一碗又白又嫩拌上油辣椒、肉末和各种各样作料的又香又辣的米豆腐是我多年来一直思念着的美味佳肴。我去得晚了一些,小店里挤满了人,老板就在街边放了一张桌子。正吃着,天上又飘下雨来,不大,细细柔柔的。我埋头哈咝哈咝地吃着米豆腐,辣极了的时候就仰起脸,撅起嘴冲着天拼命吸气,将凉丝丝的雨滴吸进去,真是舒坦极了。
吃完米豆腐刚要走,忽地飘来一阵笛声,旋律委婉而又深情,笛声水一般漫过一条长长的安谧婉约的街。我顺着笛声寻去,见是不远处的一家木器铺里,一个半大的男孩依着一堆淡黄色清香的刨木花在吹。
多么美妙的早晨啊,我就在这样的美妙中踏上了归去的路。
我心满意足地归去,车驶出凤凰时我甚至没有回望一眼。但不看我也知道,留在我身后、我心里的是一座飘着温情脉脉细雨的水灵灵的小城。
(原载《少年文艺》2001年11期)
编后赘语
魏钢强
《腰门》,原本是叫“妖门”的。我对作者说,还是就叫“腰门”吧,熟悉它的人会感到温暖和亲切;不熟悉的人也会感到新奇和神秘……不待意见陈述完,彭学军就说好———原来的书名,她是考虑适合出版社的口味才取的吧。
腰门是孩童的门。“云婆婆用绳子绕住了闩子,我解不开。她不准我出去时就这样。”腰门有象征的意义。
透过孩子的视角,从腰门里窥见世界,《腰门》是湘西边陲小城的《城南旧事》。“旧事”并不是小事,从要求改名字到灿烂的初潮,预示着自我意识的萌动和身体心智的发育———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女孩成长经历中可能遭遇的几乎所有的大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困惑、思考和情感波折。
把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个人成长经历,放到一个社会急剧变革经济高速发展的历史背景中,描写和讲述就成了关注和关怀。比如那个叫“水”的以卖水为生的哑巴孩子,因为自来水的安装而失去了生活的来源。……“水”后来怎么样了,作品没有说。文学提出社会问题,文学不解决社会矛盾。
小主人公沙吉六岁走进腰门,十三岁走出腰门,书中的七年,浓缩了现实生活中几十年的社会变迁。这种浓缩,符合孩子模糊的认知;而由模糊产生的距离,能让有着不同经验的读者感到亲近产生共鸣。与时间的模糊性相对应的是空间的明确性。作者并未刻意追求,但地方风物的描写融于山水、风俗、人物、传说乃至遣词造句之中,比如“曲里八拐”,比如“单单独独”。
《腰门》写的,是作者熟悉的人和事。有生活,有原型,有感受,因此好看、灵动和活生生。小说的最后一章是《尾声》,但真正的“尾声”却是作为“代后记”的纪实散文《水灵灵的凤凰》。虚构的小说和真实的后记,完成了情感和故事的延续:几十年后,小巷里的刨木花依然散发着清香,而“沙吉”和“云婆婆”,已经变成作者和她的“小伯伯”了。
说到“小伯伯”,作者其实不知道,在湖南、湖北一些地区,习惯称伯母和一般的女性长辈为“伯伯”或“女伯伯”(相当于叫“大妈”)*。作者一直把她当婆婆的小伯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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