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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作者:杨沫-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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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和晓燕夜晚睡在床上还在聊天。她们不知有多少话,总也说不完。

“燕,问你,这一年多,你该碰到爱人了吧?不能总是这样——人总是人嘛。”

“嗯。”晓燕默默地说,“这个人你认识。可是还没有——没有最后决定。”

“谁?——我认识的?”

“你认识——郑君才。也叫戴愉。”

“他……”道静的心陡地惊了一下。但是,她怎么好向晓燕说出她对他的不满来呢?半天,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郑君才?祝贺你。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在北大同学房淑玲那儿。”晓燕兴奋地说,“他们是老乡。

他常去找她,我也去,渐渐熟了……他能把《资本论》一章地背下来呢。“

“晓燕,你对他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了解么?”

晓燕这才看出道静对戴愉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气,她不安地回答:“不太了解……我正想更多地了解他。”谈到这里,好像要转换这不愉快的话题似的,晓燕突然问道静,“小林,你的呢?你也该有个……”

“没有。”道静笑着说,“在监狱里除了男看守,哪儿看得见男人的影儿。”

“那你当真没有一个心爱的人吗?”晓燕忘掉了刚才道静不安的神气,仍又温存地诘问着。

道静没出声。两人都沉默着。半晌。她俯在枕上缓慢地仿佛喉咙有毛病,每吐一个字都使她感到痛苦似的说:“燕,你不了解,这心、这情感……对他再也改变不了。我愿意永远等着他。”

“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没听见、也没看见过你同谁好过呀!”晓燕的声音是惊讶的,也是激动的。

道静跳下床来,捻亮了桌灯。从她脱下的一件旧衬衣里,撕下一条贴边,找出了一卷细细的纸卷。她把纸卷打开,拿出其中的一张递给晓燕。

“别笑我,这是我在监狱里偶然写下的一点东西。你看,这是关于他的诗。”

晓燕怀着惊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读下来。在那密密细细的字行里,她看到了她朋友的一颗热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我们没有默许,然而我相信你,永远地相信——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了,啊,朋友,在那美丽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你对着我微笑,默默的告诉我:你那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里?

也许,我今生并不能再见你……

啊,朋友!

你在哪里?

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

她用着美丽的青春,用着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道静双手抱着头,把头伏在桌子上。晓燕读完了诗,红着脸,含着泪,挨着她身边说道:“静,我了解你——你的痛苦和希望……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所有监狱的铁门都被我们打碎;所有,所有亲爱的人都在那美丽的花园里尽情欢叙……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道静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望着晓燕重复了一句。

(第二部)第二十四章

道静站在窗前,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心神不安地思索着:临出监狱,那个时常和她联系的常华英曾对她说,出狱后就会有人再和她联系的。但是出来两天多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找她呢?找她的人将是个什么人呢?……晓燕上课去了,为了等待这个人,她不敢出门,就一个人在屋里这样焦灼地猜度起来。

十点多钟的时候,江华走进来了。多么意外呀,道静高兴得抢上去握着他的手笑道:“嘿,老江!又看见你啦,快两年不见了。”

“一年多不见,你才出来吧!”江华打扮得像个小职员。蓝绸大褂,黑皮鞋,不过头发梳得有点蓬乱,温和的眼睛仍然带着沉稳、自信的神态。

“是呀,从深泽县分别……”道静望着他,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江华笑笑,望望道静瘦削苍白的脸颊,说:“道静,你好像长高了。”

道静噗哧一声笑了:“好几十岁了,还长个儿!这是因为太瘦的缘故吧……老江,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不行,呆不住。只能和你谈几句话。你今天就写个自传行吗?”

道静惊讶地看着江华:“写自传做什么?”

“常华英没有告诉你吗?根据你在监狱里的表现,道静,你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组织上已经同意吸收你入党了!”江华说着,稀有的欢快洋溢在他宽阔的微黑的脸上。

巨大的幸福把道静吸摄在地上。她红涨着脸,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真个要实现了吗?难道这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真的要降临了吗?……道静的眼睛潮湿了,她羞怯地看着江华笑了笑,嘴角撇了撇,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要写真事。对党不能有任何隐瞒。”江华站在地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好。我相信我是会对党忠诚的。”道静的声音很低、很慢,她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然后看着江华微微一笑,“常华英介绍来找我的人,原来就是你呀,老江,我们还用找人介绍吗?”

“从组织手续上讲,还是需要介绍的。”江华的声音有点儿事务性的枯燥和冷淡。他是一个不善于表现自己情感的人。

与林道静的再度相逢,使他欢快、兴奋,甚至心头隐秘的充塞着幸福的憧憬;然而他所表现的却是这样冷静,甚至是有些冷淡。又站了几秒钟,他轻轻地和道静握了一下手,就匆匆走了。只有当他走出大门,回头向站在门外送他的道静那么深沉地一瞥时,这才使人感到那里面是蕴藏着深深的友谊与热情的。

“老江,等一等。”等到江华站住了,道静赶上去问他,“你了解戴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戴愉?你觉得他怎么样?”江华反问道。

“我总感觉这个人和你们不大一样。”

江华听了,半晌没出声。

“噢,他和晓燕恋爱了,老江,你还不知道吧?”

“他们恋爱了?”江华惊奇地说,“要是这样……”他沉思了一下,“道静,你最好赶快离开晓燕这里。……好,明天咱们在北海碰头,具体怎么办再商量。对晓燕,你可再不能多说什么了。”

道静一边吃惊,一边连连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午后,北平夏天马路上的窒热的灰尘,像雾似的凝滞不动。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川流不息的人群——整个城市全笼罩在凝重的使人窒息的灰色中。

看起来北平已经显得多么古老、衰朽了啊!除了抬头望上去的翠绿的树盖,高高地挺直地插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给这城市平添了青春的颜色,其他一切全使人感到北平是在衰老、混乱、麻木的状态中。

道静走在街上,她的脚步轻快敏捷,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但是在这愉快中却又混杂着某种沉重和慌悚的感觉。

她走着,想着,无意中竟对一个走过眼前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当她蓦地发觉自己笑了之后,不觉红了脸。对一个陌生人笑这是多么微妙而不可捉摸的情感啊!

在一条偏僻的小胡同,她找到了要找的门牌号数。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门楼,她照着江华所说的,留神看看门扇上果真用粉笔写了两个歪扭的十字,她放心地笑了。可是,心却突突地跳起来。她拍了两下门环,轻轻喊道:“王太太在家吗?”

一个穿着花布旗袍的年轻瘦小的姑娘跑出来开门,并且一把拉着她的手轻轻说:“你来了!好!”

道静一霎间愣住了。这年轻姑娘是谁?这不是那精明干练、她寻觅已久的徐辉吗?怎么她忽然在这儿出现了呢?……

“小林,进去呀!刘大姐在等你。”徐辉机警地朝胡同左右望望,看见没有行人,她关上街门就和道静一块儿走了进来。

这是一所北京式的古老的小平房,院子的各个角落,全堆满了破旧的杂物。徐辉把道静领到南房里,开开门,江华和瘦削而安详的刘大姐正坐在屋里,似乎在等她。道静一见刘大姐,抢上去握着她的手,呐呐地说道:“刘大姐……我见过您——李大嫂对吧?……”

“林道静同志,组织上看了你的自传,审查了你的全部历史,今天正式批准你入党了。”大姐握着道静的手,细眯着眼睛,郑重而热烈地低声说。

道静的心跳得厉害。她看着大姐——看着她那慈祥温和的笑容,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

而其他同志也都默默无言。有点发暗的小屋里,自道静一进来,反倒沉寂无声了。

“姨妈,来了客人,咱们今晚上包饺子吃吧?”徐辉站在屋门口外,听见屋里没声音,她就娇声嫩气地喊了一句,并且开开门,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向屋里的三个人一努嘴。江华立刻把放在方桌上的一副牌九一抖擞,哗啦啦几声牌响打破了屋里的沉寂。道静抬头一看,江华正站在桌旁望着她。她第一次看见他那深沉温厚的眼睛里,流露着多么热烈的欢乐和多么殷切的期望呵!一见这眼睛她就更加激动了。她扬起头来,南面灰黯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她望着这些画,神色庄严,呼吸急迫。一霎间,那些迷蒙的山水画变了,它变成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上面有着镰刀铁锤的红色旗帜。

这旗帜那么鲜艳,那么火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从今天起,我将把我整个的生命无条件地交给党,交给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事业……”她的低低的刚刚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到这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贵、更幸福的眼泪吗?每个共产党员,当他回忆他入党宣誓的那一霎间,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共产主义的大旗,他已经在解放人民、解放祖国的战场上成了最英勇最前列的战士时,这是何等的幸福啊;当他深深地意识到,他的命运将和千百万人民的命运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的生命将贡献给千百万人民的解放和欢乐,这又是何等的幸福呵!

黄昏近了,南屋昏暗而又寂静。

道静终于冷静下来。当她看清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同志也和她一样闪着喜悦的泪光时,她微微地笑了。刚要说什么,刘大姐却抢先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我祝贺我党从今天起又多了一个好同志。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站起来,我们党是永远不可摧毁的!”她的话刚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华也走上前来握着道静的手:“我也祝贺林道静同志。我们的事业是艰巨的,道路更是漫长的,我以介绍人的资格,希望林道静同志永远记着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称号。”他用力摇摇道静的手就放下了。这时正在院里做饭警戒的徐辉也走了进来,她沾着两手白面粉,紧紧拉住道静的手快乐地笑道:“祝贺你!”徐辉聪明锐利的眼睛,这时变得多么温柔和善呵!

道静闪动着大眼睛,用力握住每个同志伸出的手。她依然面孔绯红、心头乱跳,但她的神情却表现了从未有过的谨慎、宁静和严肃。

后来刘大姐和徐辉都出去了,江华就和道静谈起话来。

江华坐在桌子边,他又开门见山地问道静:“最近的形势你清楚吗?狱里的消息恐怕更不灵通吧?”

“就是!知道的非常少。”道静说,“老江,给我讲讲,我现在对于时局、形势等等可比过去关心了。”想起在定县挨考的那一场,她偷偷地看了江华一眼,忍不住笑了。

江华想了一下说:“许多消息国民党封锁得很严。苏区的情况,中央的指示,共产国际的消息等,我们时常需要从国际和苏联的报刊上才能看到。巴黎《救国时报》办的很好,消息很多,你看过没有?”

“看过。但是很少。老江,把目前形势给我谈一谈吧!”

接着江华就给道静讲起当时的政治情况:“日寇的武装侵略和国民党的放手卖国,使得整个中国情况是越发危急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日本关东军借口中国当局援助了东北义勇军‘侵入’了非武装区域,是破坏了‘塘沽协定’的行为,因此向北平军分会何应钦提出了罪恶的条件,而中国的反动当局竟屈服接受,结果又签订了出卖华北的‘何梅协定’。

这样一来,日寇要求撤退河北省于学忠、宋哲元的军队——这些军队立刻就奉令南下截堵红军去了;日寇要求河北省府迁出天津——省政府就立刻搬到保定去了;日寇要求封禁主张抗日救国的报章杂志,于是无数进步的发表过一些抗日言论的报纸杂志就立刻被封禁了。

——例如《新生》杂志登了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日寇说是冒犯了日本天皇的‘威严’,于是主笔杜重远立刻被捕。日寇要求中国实行奴化教育,蒋介石就焚书坑儒——爱国的青年学生、学者教授、新闻记者继续大批地被捕被杀。甚至‘何梅协定’上命令解散国民党党部——北平市党部和河北省党部,他们也就闻风南逃。杀共产党那么‘勇敢’的蒋孝先,到了大敌当前,他首先狼狈逃窜。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促使黄郛、杨永泰、王揖唐、张群这些汉奸卖国贼正在高喊什么‘中日亲善’、‘中日合作’、‘中日经济提携’和‘大亚细亚主义’。现在,继东北沦亡之后,华北也一步步走上了危亡的道路。全国人民忍无可忍,救亡图存的呼声正响遍了全国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另一方面,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在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长征了好几个月。一路经过了江西、湖南、贵州、广西,进入四川。国民党上百万大军四面包围、尾追,想全部消灭红军和革命力量,但是他白费了劲。红军在贵州打下遵义,在松坎大败川军时,重庆富豪吓得纷纷把钱汇往上海。革命形势的进展是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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