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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五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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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格央觉得。

    这世上的人和事真的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道不是?

    物质的世界,空前的丰富;精神的世界,空前的虚无。人——这个具有双重属
性的动物,置身于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中,疲于应付。渐渐地,腻了,倦了,连古
老的爱情都解救不了他们。

    所有的,所有的梦和迷茫都留给上一个千年。在那个潮湿的秋天里,格央把头
发剪了,脱掉素衣,换上大红、大紫、大绿的,全是那样的明艳,人却苍白漠然地
坐在电脑前,那样子就像与生活有了很大的隔阂;又像生活原本如此,专门折磨人
的。

    格央懒懒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打开电脑,贴上一个贴子:羊羊寻找兴奋点,物质
的精神的或是虚拟的。在这个越来越让人莫名其妙的世界上,什么才是真正能让人
兴奋的?


               燃烧的大花轿

                                  莫叹

    大花轿是没人用了,可轿还要打,那是爷爷活下去的支柱。

    落雪了。是小半夜时落的,不是张扬的雪,怕吓着啥似的落得不紧也不慢,温
文尔雅的样子。夜色如墨,村里静成一口棺材。偶尔有狗懒散地吠几声,继而又归
于沉寂。雪,飘落,飘落。薄兮兮的雪,渐渐徐积起来,小半夜时,便铜钱厚了。
无风,在静极的氛围里,能听见雪花摩擦时细微的响声,类似泡沫幻灭时的爆裂。
村里村外,很快白透了。雪光晒得夜色迷迷离离白起来,蜷缩在树上的寒鸦被雪光
晒醒,惊讶这一世界的银白。村西有户人家,马厩里亮着汽灯。虚浮的四散的灯光,
还是把周围的雪灼得有些疼。冬雪天气,马厩里不弥散牲口的气味儿。牲口的气味
儿被冻住了。天很冷了,再说又落了夜雪,马厩里就有股清冷的氛围。废弃的马厩
里放瓶拧开盖儿的烧酒,有股淡淡的酒味儿。老人干活就有些缩手缩脚,动作都笨
拙。就倒点儿酒在手里,用酒搓搓手,解冷祛寒。早过花甲贵庚的人,岁月把骨头
都已煮烂,还在忙碌苦作。用老人的话说,苦人苦人,忙到进坟。马厩里杂乱地堆
放着木板,这位乡间的老木匠,在忙着打造娶孙媳妇用的大花轿。凿子和刨子都被
木头嚼秃了,手锯也被木头咬窄。这些木匠工具,他用了一辈子。木头是早就破开
了,晒过一个夏天,又晒过一个秋天,木板已完全干透,就等着成为家什了。老人
打大花轿的木料,是从山里买来的,那时木料很湿,走近了能闻到树液的清香。没
破木头时,他看看一圈一圈儿的树纹,自言自语说,这树的年龄和我一样大,都过
花甲了,也该到时候了。老人的儿子问他为啥大老远从山里买木料?咱家的坟地里
不是有现成的树吗?老人凝神看这木料说,打大花轿讲究,不能用坟场的木料。坟
场阴气盛,鬼气冲天,不吉利。坐用坟场木料打的大花轿,会给新媳妇招来不顺。
我娶你大妈时,就是坐用坟场木料打的大花轿,娶进门不到一年,她就得横病死了。
死时怀着你哥或姐,我哭了两天。到娶你二妈的时候……老人说着摇摇头,封了嘴,
不言声了。老人的儿子不知啥时候没了人影,就苦笑笑。儿子烦他老叨叨陈年俗事,
可他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老会想起他娶过的三个女人。她们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
目,跟昨天一样。有些人和事儿不知为啥,离的越远越反而记得清。老人一生娶进
门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媳妇皮肤白皙,胳膊跟藕段似的,有个人跟她开
玩笑喊她白面嫂子,说她蒸出来的馍都比别的女人蒸的馍白。她就是坐着他打的大
花轿进门的。她死时怀着娃儿,肚子有水瓢大了。他不知得的是啥病,从得病到死
只一袋烟功夫,连句话也没留下,就撒手西去。有人说,这都是用坟场的木料打花
轿作的孽。娶第二个女人时,听人说,用牛血把大花轿喷了以后,就可以去掉邪气。
为娶第二个女人,他宰了家里的牛,接了半盆子鲜红的牛血,热热地把大花轿喷过。
第二个女人坐着大花轿进门,头天晚上没让他碰一指头,说是怕疼,他碰她时她就
躲,躲了一夜。第二个女人黑些,但耐看,两个大花眼会说话,一眨一眨很撩人。
炕上功夫也了得,让他死活享受。好景不长,只进门三个月,在枣树上揪红枣子吃,
树枝断了,摔裂脑门死了。到娶第三个女人时,他不敢让女人坐那个大花轿子了,
他一把火把它烧得不见了影子。老人的第三个女人坐的大花轿,用的是远离坟场的
好木料。结果不错,他和女人安生了一辈子,过得和和美美,让人眼热。近十年前
她才乘鹤西去。他的老泪流成半条河。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凄哀早该风吹雨打去了,
但想起这些来,他两眼还是湿湿的。老人抹把老泪,哆嗦着手拿酒瓶抿口酒,继续
手里的活儿,上心地打他的大花轿。雪照旧落着,还是不大不小,落得很轻盈。远
处的山峦湮于黝黑凝重的背景里,白天炸山的炮声早已逍遁,山已入睡,睡得很深
沉。那些被炸烂的石头,等白天时,城里的汽车就把它们拉走,为明年开春盖高楼
大厦备料。为盖城里那些高楼大厦,都把山炸瘦了。老人的孙子,就在山里给人打
石头,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像饿狼一样,饿狠狠吃几顿肉才解馋,说
肚子里没有油水。开山的老板,光顾让人死守挣钱,不给人吃饱,整天清汤寡水。
现在的人,那叫人吗?都狼了啊!老人越想越气,抖着嘴又喝口酒,没咽,在嘴里
咕噜一声,狠狠吐在雪地上。“呸!”吐完又骂:“人都狼了啊!”夜色寂寥。雪
开始大起来,飘飘的大雪,纷纷扬扬,像从空中飘下来的一床白被子。村落此时正
在酣梦里。谁家吃奶的孩子,在朦朦胧胧中还叼着娘奶,有意无意把奶咬疼。当妈
的没醒来,在浓厚的睡意里梦呓般含混不清地说句什么,复又睡去。没有风扫过,
整个村落,还是静的。老人手上活儿忙着,忙着,并不感到太寒冷。俗话说,下雪
不冷化雪冷。雪停了以后,到雪融化的时候,小北风一吹,就该猴冷了,冻得人关
节嘎叭嘎叭响,冻得满村的老人不敢出屋,在热炕上猫着。村里前些日子,又有老
人走了。每年冬天,都有老人熬不过冬去,今年冬天走的是老蒙子。老人跟蒙子同
岁,从小一块儿玩泥巴长大。他俩从小失和,玩不了一会儿就恼了,过一会儿又好
了。但到快老时,他们落下了仇。老蒙子娶儿媳妇时,用的是他打的大花轿,新媳
妇抬到十里峰时,轿子滚落到山下。抬大花轿的轿夫都好好的,只被山沟里酸枣刺
儿挂破点儿皮儿,惟独老蒙子没娶到家的儿媳妇活活摔死了。老蒙子是个不好惹的
人,恨他暗中使过手脚,说他在大花轿里放了鬼。老年间,村里出过这样的事儿。
有人在新媳妇的大花轿里剪个纸鬼,烧过以后,大花轿里就弥漫了森森鬼气。坐大
花轿的新媳妇遭了鬼捏头,就会一命归西,跟鬼西去了,成了鬼的媳妇,到那边跟
鬼过日子了。这么缺德的事儿,连他都不会想起来,更别说做了,可老蒙子硬是咬
着他不放,逼他认罪,逼他给老蒙子赔个儿媳妇。那次动了不少说事儿的人,都劝
他把自己的儿媳妇给老蒙子的儿子了事了。他死活不同意,说就是枪毙,他自己去
法场。那次的事闹得很大,四村八屯都知道,还惊动了政府。不是政府出面,会酿
出人命。出那次事儿以后,他把大花轿烧柴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打大花轿了。也就
是从那时起,使用大花轿娶媳妇的人渐渐少起来,开始使用手扶拖拉机娶媳妇了。
手扶拖拉机被打扮成五颜六色的花车,机头扎朵鲜艳的大红花,也颇有一些喜气洋
洋的样子。手扶拖拉机娶亲不几年,又兴小轿车娶亲,小轿车比手扶拖拉机更洋气,
更气派,更有身份。人们使用小轿车娶亲时,坐大花轿娶亲的人差不多绝迹了。在
老人眼里,他已有多年没有看见使用大花轿娶亲。但他还是觉得坐大花轿好,颤悠
悠的红轿子,红轿杆、红轿夫,后面跟着吹吹打打的绿衣绿裤的民间乐队,特别是
唢呐手,把唢呐吹得山响,几里路外就能听见。用小轿车娶亲,太快,小轿车“日
——日——”几声就到了家门,太简化了些。老人有些年头没有打大花轿了,手都
生了。这次他要打一个比他原来打的都漂亮的大花轿,把他的孙媳妇迎娶进门,也
了却他最后的心愿。他的儿媳娶进门时,就是坐的他打的大花轿。娶孙媳妇再坐他
打的大花轿,他就会死而无憾。天黑得瓷实,灯光像个白窟窿。老人手上的活儿依
然在忙着,刨花洒落满地,细闻还有些香味儿。孙子不知啥时候醒了,披着衣服出
来撒尿。尿声洒在雪里,发出沙唰沙刷的响声,在静夜里很响。可能是着凉了,孙
子打个喷嚏。“小祖宗你给我回去!”他冲孙子发急地喊。“没事儿。”孙子说,
“我身板硬。”“身板硬咋?”他老花着眼瞅着孙子说,“啥硬也硬不过风。别看
风是软的,一两寒风二两钢,风以软为硬,生生把人……”老人怕下边的话不吉利,
就住了嘴。人嘴上有毒,不定哪句话会把人毒死。所以,不该说的话,哪怕烂在肚
子里也不能说。“爷爷你忙啥呢?”孙子问。“没忙啥,快进屋吧。”老人说。老
人没把打花轿娶孙媳妇的事儿告诉孙子,他想等馍馍熟了再揭锅盖,给孙子一个惊
喜。“是不是在打马车?”孙子问。“是。”老人催促孙子:“快进屋睡吧,小心
着凉。记着明天买个尿盆。”老人看着孙子进了屋,这才又忙手上的活儿。孙子屋
里的尿盆烂了,让他买个新的。孙子宁愿受冻到院里撒尿,也不买新尿盆。以前,
老人和孙子同住一屋。爷爷孙子没大小,他们有时睡一个被窝,孙子的脸比磨盘还
大,老问他男人女人的事儿,他就给孙子讲,听得孙子津津有味儿。有时孙子问他
除过三个奶奶还有没有过别的女人时,老人只顾嘿嘿笑着不说话……他除了三个女
人以外,还有过别的女人。那是啥时候,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他
忘了,记不清了。反正那是某一年的夏天,他午睡起来,在院落里的树荫下凉快时,
发现树上两条虫子在交尾。他们像死去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慵慵倦倦地厮缠,一
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突然就浑身血热。那天他女人回娘家了,他就走出家门,不
知走进了谁家敞开的院子,刚好有个女人在炕上独睡,他就和那睡得朦朦胧胧的女
人媾合了,媾合时他看见女人的眼里有树上虫子的幸福感,让他猛然懂得这样一个
道理,虫子和人没二样,幸福时都有一样的眼神。他没跟孙子说这些,那是他守了
一辈子的秘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只想把那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到了那边见到他
的三个女人也不会说,他知道女人都是醋缸。他不想把醋缸打翻。雪,不知啥时候
飘得小了些。现在啥时候了,不知道,但离东方既白还早。谁家的狗又吠起来,咬
着动静。狗是咬着动静的东西,没有动静狗是不咬的。狗吠了几声,就默住。狗咬
的方向好像是老蒙子家。这么冷的天,老蒙子睡在地上,会不会冷呢?想到这些,
自己先打了个寒噤。“我也快了吧?”他说。自从老了,就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我不死,要等给孙子娶过媳妇,给我生了重孙子再死。”他笑笑,笑得很福气的
样子。不知咋,他突然明白了爹的一句话,爹临死时,他守着爹哭。爹说哭啥哭,
我不是去死,我是要回家。当时,他不明白爹为啥跟死叫回家,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老人摇摇头,说:“每个人都得回家,早晚的事儿。”说完,抿口酒,又抿口酒。
几口酒下肚,肚里便热起来,可手指尖儿僵硬地麻木着。这时屋门一响,儿子出来
了。儿子已是中年人,鬓角有了白头发,也开始喝起来。儿子走过来说:“收了吧,
别做了。现在谁家娶媳妇还坐轿子啊!”听这话老人有些生气,嘟噜着嘴说:“我
孙子媳妇坐。”“做好了……”儿子没说下去,他想说做好了大花轿也没用,你孙
子不会同意用轿子的。但儿子怕伤老人的心,改嘴说:“我给你热热酒吧。热酒养
身子。”老人没有被儿子深更半夜给他起来热酒而受感动,老人觉得儿子做这些天
经地义。如果是他孙子这时候给他热酒,说不定他会流下泪来。老人相信孙子会同
意用大花轿娶的,他心里有谱。那是他还跟孙子睡同屋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没
过门的孙媳妇来了,跟他孙子过了一夜。他们刚睡下,就折腾起来,很大胆也很放
肆。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就不敢这样。那时他家房子窄,全家都睡在一盘大炕上。
儿子和儿媳妇睡觉都很规矩,实在憋不住了,干那事儿也是偷偷摸摸。特别是儿媳
妇,连大气儿都不敢吭。爷爷孙子没大小,当着爷爷的面就苟且,老人没有生气。
如果换了儿子儿媳妇,老人不一定会气死。隔辈亲就是亲啊!那天早晨醒来,老人
问:我打个大花轿给你们成亲行不?孙子和没过门的孙媳妇爽快地笑着说:行行。
就是得了孙子和没过门的孙媳妇那句话,他才心里定了谱。孙子真是他的好孙子,
遂了他的愿望。儿子把酒烫好,递给老人,让老人喝。喝一口,觉得没凉酒味儿冲,
热酒劲儿有些绵软。“我给你搭把手吧?”儿子说。“不用,你睡吧。”老人说,
“你一搭手,活儿就成两人的了,你不搭手,活儿就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犯忌。”
打大花轿有忌。打大花轿,老时候就讲究,只能一个人做,不能两人做,更不能七
手八手人多,说是一个人打的大花轿,娶进门的媳妇就会和丈夫成一家子,两个人
打的大花轿,娶进门的媳妇以后会和丈夫成两家子,如果三个四个人打大花轿,媳
妇以后要改几次嫁。“那我睡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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