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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立正-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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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调好死不如赖活的真理性意义,秦大爷饱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看破红尘的平静与冷漠,他吐出一口浓痰,又用脚踏了踏,踏的姿势表示地上没有痰,“听说你借了好几万,是吧?要是栽了,真让人吐血,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双河厂解放前的老板周祥生苦了一辈子,挣了那么大家业,解放大军枪声一响,不也全完了。生意慢慢做,还了债,你总会有一天出头的。”陈道生不吱声,香烟吸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在他灰紫的嘴上半途而废了,秦大爷的这些话就像是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大谈洞房花烛夜如何美妙一样虚幻而多余。
这些天来,陈道生脆弱的内心每当面临崩溃的时候,就会反生出一种顽强的意志,就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回光返照一样,明明已经命若游丝,却能机动灵活地转动眼珠并发表一些条理清晰的重要讲话,秦大爷在盖棺论定了半包烟时间后,陈道生内心突然风平浪静,他的手指在夜色中复活了,划火柴的姿势柔软而抒情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他给秦大爷点上烟,问,“打通刘思昌云南手机多少钱一分钟?”秦大爷惊异于陈道生近乎麻木的冷静,少了一颗门牙的嘴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道烟黄色的口水,“一样的,还是五毛钱一分钟。眼下不谈电话费,要是能打通,我不收你钱。”
陈道生似乎在冥冥之中聆听到了神示,他一把抓起话筒,手指像黑白电影中一个熟练的女特务发电报一样,闭着眼敲击着性命攸关的数字键,通了,陈道生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丝毫的激动,因为他觉得本来就应该打通的,所以当秦大爷坐在那张绑着锈铁丝的藤椅上正在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古训时,陈道生对着话筒开腔的第一句话竟是,“思昌,吃过晚饭了吗?”这有点类似于两个热中的人一见面不谈爱情却说“今天晚上月亮真好”一样,秦大爷愣住了,他张大了嘴,香烟掉到了地上。
刘思昌在电话里很兴奋,“正在跟几个朋友吃饭呢,我在中缅边境的青瓦镇,一连半个月了都在下雨,山洪暴发,货在半路上运不过来,还要等几天才到。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可大哥大信号一直不好。道生呀,等急了吧?”
陈道生一下子脸红耳热,心里很不过意,“不急,不急,我是怕你在外而有个头疼脑热的,又没个人照应,那地方气候不好。”
刘思昌在电话里稳如泰山,“没事的,这里的朋友喝酒都不行,一桌人喝不过我一个。”
陈道牛听刘思昌在电话里谈笑风生,就多此一举地说了句你要多保重身体的话,匆忙挂了电话。
陈道生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一进家门,洪阿宝塑料袋里拎着一副卤鸭肝两个卤鸭头还有些鸭肠子进来了,“道生,没卖掉,剩下的,陪你喝两盅!”陈道生说我今天胃不太好,只能陪你少喝一点了,他站起身从碗柜里拿出大半瓶火烧刀子酒,俩人就着剩下的卤杂碎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钱家珍知道阿宝平时有点抠,就别有用心地问了一句,“阿宝,太让你破费了!”阿宝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嘴里咬着鸭头说,“这话你就见外了,酒不是道生拿的吗?怎么能算破费呢?再说了,我还有事想跟你们两口子商量商量呢。”
阿宝借着酒力壮着胆子说明了来意,他说赵天军给他送了两条“红塔山”香烟,让他过来跟陈道生投石问路,赵天军想让小莉放出来后跟他处朋友,要是陈道生钱家珍答应的话,年底他就跟小莉把喜事办了,而且保证搬出76号大院住到带卫生间的新商品房里去,让小莉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陈道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睛死死地咬住阿宝,将嘴里的鸭头盖骨吐了出来,一个字不说。钱家珍关了电视,挨着酒瓶坐了下来,她的嘴里冒着很多热气,情绪显然有些激动,“阿宝,那就请你当媒人,天军岁数是大了些,可他离过婚,知道疼女人,挣钱又多,只要拿到房子钥匙,又不嫌弃小莉,我看就这么定了。”陈道生将筷子拍在一堆鸭骨头之间,站起身不留余地说,“不行!”
阿宝和钱家珍很困惑地望着陈道生,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们等待陈道生解释,可屋里是逼人的沉默,只有吴奶奶家的花猫在地上匆忙地啃着不劳而获的鸭骨头,猫牙啮出的细碎的声响清晰而尖锐。
钱家珍急了,她语无伦次反击陈道生的沉默,“赵天军不嫌弃小莉,嫁过去住楼房,吃香的,喝辣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婚姻。你没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靠你靠不住,又找不到称心的工作,还耍什么当老子的威风?”
阿宝见气氛不对,就找了个台阶,抹着一嘴鸭油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们也不要太当回事。说实话,要不是小莉进了局子里,赵天军就是送我两条黄金,我也不会来开这个口的。”说着抬腿就走,他身后留下的是摇晃的灯光和虚幻的空白。
这天夜里,陈道生躺在床上,就像躺在老虎凳上,全身接受着被撕裂的酷刑,体无完肤的感觉如他打出去的借条一样具体而明确,他在感动于76号大院仗义相助的同时,隐隐又感到了某种歧视与偏见就如同血缘关系一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无法割断,小莉做了丑事,就等于是一件崭新的衣服划了一道缝必须挂到降价的货架上去变卖,他们在歧视小莉也就是歧视陈道生,几十年来循规蹈矩老实厚道的陈道生在这个晚上经洪阿宝这么一提亲,等于已经被挂到了降价处理的货架上了,就像秦大爷杂货店里过期变质酱油一样,三文不值二文打折处理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甚至觉得这么多人帮助他,是可怜他,而不是看重他,是为挽回三圣街的面子,而不是救小莉于牢笼。这种极端的想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类似于放在酒缸里发酵,能量很大很猛,陈道生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后半夜时分,屈辱的泪水浸透了枕头,枕头的另一边,钱家珍鼾声如雷,她在梦中享受着女儿家未来的商品房的温暖气息。
屋外的天空安静如水,黑暗的夜空里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发光,星光从窗外点点滴滴地漏进来,陈道生感觉像是黑暗中下了一些点滴发亮的小雨。
第二天早上,陈道生出门前,看到赵天军正在院子里刷牙,院子里是空的,他想跟他打招呼,又不知该怎么说。赵天军有条不紊的刷好牙主动跟陈道生打招呼,“陈叔,你可不要计较,我那帮朋友都没什么修养,心不坏,周挺说哪天要请你吃饭,给你赔个不是。”陈道生支吾着说,“今天起得早呀!”赵天军说老板从国外打电话回来,让他给老板太太送些鲜荔枝过去。
赵天军显然还不知道真相,或者阿宝没跟他说出真相。没事一样,这让陈道生心里有些轻松起来,也许阿宝跟他说要征求小莉意见,小莉的意见才是最根本的意见,那样说既掩盖了自己工作不力和陈道生的真实态度,而且也最符合事情的基本逻辑,小莉不同意,谁表态都没用。所以陈道生心里也就再也不愿去想赵天军借给他八千块钱和找周挺帮忙是别有用心了,赵天军虽没什么文化,但院子里对他讲义气的评价由来已久。
出门的时候,阳光很温和,巷口开水炉戳向天空的细瘦的铁皮烟囱里冒出的竟然不是黑烟,细白的轻烟像一根白绸子飘向阳光的深处。
2
刘思昌离开双河市二十八天了.三圣街的早晨一如既往。
然而,76号大院的早晨沉闷而窒息,起床后的男人们不说话,他们倚着门框木木地抽着烟,生炉子的女人们撅着麻木不仁的屁股将淘好的米倒进架在小煤炉上的铝锅里,谁也不跟谁说话,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像在布置灵堂一样沉默地挪动着步子,他们的脸上无法褪尽夜晚的颜色,鞋底一样地粗糙而模糊。陈道生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杂沓而凌乱,如同一块块砖头扔到了他动摇的心里,他不敢出门,这些天来,院子里的人越是不问,紧张的空气越浓,恐惧的气息越厚,就如同在医院看望一个将死的病人,谁都不提“死亡”的字眼,不提意味着死亡就在枕头边上。陈道生能说什么呢?他不需要说服和鼓励大家对刘思昌坚定信心,可刘思昌毕竟快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云南的山洪怎么把路都冲成绝路了呢?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就不能条条大路通双河呢?天气预报上说近半个月来云南早就不下雨了,于是,一清早陈道生坐在床上又打开了电视机,他希望那个口齿伶俐的女播音员说云南全省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雨成灾,每一条道路都毁于滔天洪水。黑白电视信号不好,整个屏幕在下雪,声音在雪花的后面像说梦话,听不清楚。
钱家珍趿着拖鞋在院子里公用水龙头和屋外石棉瓦搭建的厨房之间走来走去,她对陈道生的彻夜不眠一无所知,刘思昌是否回到双河就跟香港是否回归祖国一样在这个早晨丝毫不影响她喝稀饭就着腌萝卜啃大馍的姿势,也不会影响到她一天打牌的心情,包括女儿小莉,她也觉得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降价处理纯属正常。
检察院起诉书送来的时候,陈道生正准备去店里。检察官脸上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们衣冠楚楚严肃冷漠,高个子打开文件夹,将一沓打印工整的起诉书递给陈道生,并让陈道生在收到起诉书副本的文件夹子里签字,陈道生被堵在自行车前,一脸的糊涂,“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高个子检察官说,“如果你不是陈小莉家长的话,那我们就算送错了。错了吗?”
陈道生的脸迎着阳光,眼睛睁得很小,也很困难,他拉住高个检察官的袖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同志,领导,刘思昌不是跟你们说好了吗,小莉不是没事了吗?市里都答应了,放小莉回家,家里小莉的房间都收拾好了。”
两个检察官很克制地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这么大的案子,谁敢说放人?”
陈道生松开检察官的袖子,极其认真负责地说,“刘思昌说的,刘思昌你们不认识?”
高个检察官拍了拍陈道生僵硬的肩,“哪个刘思昌?不认识。就是刘市长说也不管用,不要乱找人,乱花冤枉钱了。”
一高一矮的检察官走了,大黄狗对着两个工整的背影叫了两声,又跑过来摇着尾巴用鼻子拱了拱陈道生的膝盖,像是在检查陈道生是否站稳了。
陈道生呆若木鸡地站在院子里,整个人像是随手扔掉的一串捡来的旧钥匙。他的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刘思昌跟他们讲好了的,弄错了,弄错了!”
陈道生手里攥着厚厚一沓起诉书副本,上面的文字苍蝇一样密集,他看不清任何一个字,只觉得饥饿的苍蝇在纸上蠕动着油腻。
赵天军猫着腰在水龙头边刷牙的时候没有在意陈道生站在院子里的姿势,漱好口后,见陈道生雕塑一样的造型,于是就捏着牙刷过来了,他看到陈道生痴痴地攥住一沓纸,抢过来一看,赵天军眼睛都绿了,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绝望的惨叫,“完了!我们全完蛋了!”
赵天军拉着陈道生去秦大爷的杂货铺去打电话,他们一头冲到柜台边,赵天军抓起电话,手指飞快地按键,耳朵紧贴着话筒,等待生死判决一样地全神贯注,反复几次,都没打通刘思昌的大哥大,赵天军绝望了,他仰起头,“完了,刘思昌把一条街都耍了!”
陈道生手里攥着起诉书,木偶一样机械地转动着眼珠,语言混乱地说着,“你打的号码错了。思昌在边境上,没有信号。思昌给院子里送了那么多塑料盆。思昌说他听我的。思昌找的人还没站出来呢。”
赵天军扯着陈道生木棍似的胳膊,“陈叔,你还这么天真,赶紧去报案吧,双河天天有老板破产倒闭的,都快一个月了,刘思昌肯定隐姓埋名跑了,周挺的两万多块怎么办?还有我的八千块钱,三圣街都被骗了。”
陈道生从赵天军手里抽出固执己见的胳膊,嘿嘿一笑,“我就不相信思昌骗我,我敢跟你打赌!”
秦大爷终于以他五百块钱代价重新发表对时局的看法,他咳嗽着吐痰,没痰,是清嗓子,“道生,说老实话,当初我是不想借钱给你的,但你为人老实厚道,也就拿了五百,借给你我也就没想要还,因为我晓得,眼下能大把大把玩钞票的生意人,没有一个不是混世魔王,像你我这样做生意的,能糊一张嘴就不错了。我说过了,刘思昌就是回来了,就是给你赚了一大把钱,我的五百块也不要了,不过,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道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多活一天比多赚一万块钱还要值。”
陈道生还是嘿嘿地傻笑着,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活蹦乱跳着小莉的影子,还有刘思昌与他喝酒掏心掏肺说的话,他根本不想开庭的事,更不想刘思昌将三十万卷跑了的事。其实,平时,每天他的脑子里都要冒出这些危险的场景,夜里也常常在焦虑与恐惧中彻夜不眠,但今天他不想,是恐惧到极限后虚妄的意志,还是自欺欺人的顽强抗拒?确实如此,一个伤心到极点的人就不哭了,一个恐惧到极点的人就不紧张了,甚至会像陈道生这样笑。赵天军和秦大爷是不理解这一点的,所以他们忙着给洪阿宝打传呼,阿宝在卖卤菜的现场回了电话,赵天军让阿宝通知他当律师的舅舅钟山树,小莉的起诉书送过来了。阿宝嗓子冒烟地对着电话吼道,“刘思昌不是说好了吗?他没让小莉回来还送上法庭了?那么多钱哪去了?刘思昌究竟在哪儿?”
没有人能回答。阿宝答应去喊舅舅让他立即赶过来。
钟山树律师的业务和他的头顶一样荒芜,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上午,钟律师第一时间赶到了三圣街,赵天军见律师来了,他就去上班了,老板今天要从欧洲回来,他要做好迎接准备。陈道生见钟律师一脸生意兴隆的样子,西北风呼啸的脸上满面春风,此时,他想拒绝这种面孔,于是就很陌生地对钟律师说,“我没钱请律师,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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