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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立正-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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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说也不放心吗?你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陈道生在衣服包围中很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抬起头发混乱的脑袋,声音灰暗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公安没说刘思昌出事,我就不相信出事。”于文英将折叠椅移到有阳光的地方,示意陈道生坐过来,“刘思昌不坑人便罢,要是坑起人来,肯定是把人往死里坑。我比你清楚。”陈道生说,“他就是坑全世界的人,也不至于坑我是吧?”于文英说,“正是你不相信他会坑你,才能坑成功。刘思昌早就没资金周转了,银行二百多万贷款还不掉,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他买卖钢材被人家骗了一百二十万,水泥、纤维板生意也亏得一塌糊涂,没人敢借钱给他。去年银行来封过好几次账,我在公司当会计知道的当然比你多。”陈道生一愣,脑袋像被电击了一样僵硬地直竖起来,似乎是要挣脱颈脖的控制撞向屋顶,“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当脑袋挣不脱颈脖后,陈道生又努力镇定下来,“就算是他做生意赔了,他迟早也会还我的;就算是他蒙我一次,那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做的,毕竟我最信任他。”于文英还想说些什么,店里来客人了,于文英忙着招呼生意。
钟律师打来了传呼,陈道生立即跳上自行车就去了,从没吃过官司的他不知道律师真的有什么能耐,但他知道“渴急了喝盐卤,饿急了吃五毒”这句古语,是秦大爷对他说的,而在此之前,他只理解为“狗急跳墙”,意思差不多。
钟律师稀薄的头发在冬天将至的日子里愈加寥落,他坐在比他头发更加萧条的律师事务所里斗志昂扬,一堆颜色严肃的法律书籍凌乱地摊在桌上,各种条文在书中相互对峙,势不两立。陈道生的手越过法律条文给钟律师递过去一支香烟,火柴划着后,火焰朝着烟卷的方向移动,那些被照亮的法律依然在书中固定的位置上沉默,钟律师鼻孔里冒出一大串浓烟,他说,“起诉书说小莉承认倒卖了六十多包海洛因,缺少证据,不能仅凭小莉口供定罪,要把它翻过来,还有每包是不是有一克,这也查无实据,因为现在二手海洛因每包最多零点六克,而且纯度可能不足百分九十,如果公诉方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全都要推翻。这帮人下手够狠的,要是真的每包一克,六十多克就够枪毙了,那是要掉脑袋的。”陈道生听着钟律师的话不以为然,他吐出嘴里混乱的烟雾,“说得像唱的一样,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了,我还说小莉一包没倒过呢。”钟律师要陈道生发动街坊邻居到时候上法庭作证,小莉从小是个规矩的孩子,是被坏人拉下水的,是被孟老板勾引去皇宫假日酒店的,要是有什么获奖证书、三好生奖状、优秀少先队员证书,都要带到法庭上去。陈道生说小莉是共青团员,她曾经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中获过舞蹈二等奖、独唱三等奖,证书要回去找。钟律师说找得越多越好,不能让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随便就让他们判个永世不得翻身。
陈道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大多数路灯都是坏的,残存的一两盏绑在电线杆上的路灯很勉强地亮着,黑暗中割出脸盆大的一块光晕摇晃在冷风中,比没有灯还要糟糕。车子链条颠掉了下来,陈道生跳下车,推着掉链子的车往家走,他不想回76号大院,他无法面对院子里的每一张沉默的面孔,明天就是刘思昌离开双河一个月的日子,是三十万还本付息的日子了,后天是小莉开庭的日子,这些日子像死亡的日子,让他恐惧而又无法拒绝,他想抵御这些日子的来临,可这些日子却像优秀运动员最后冲刺一样,越跑越快,越跑越近,他头顶上的天一亮,就是明天了,明天让他哑口无言。刘思昌呀刘思昌,哪怕你打一个电话来说一句谎话,也让我跟街坊们有个交代,可此刻连谎言也等不来,他有些抱怨刘思昌,小莉救不了也就罢了,就算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被人暗算了,也得打个招呼,争取街坊们同情和谅解,人不死账不赖,谁也不会用刀子去捅你的。眼下街坊邻居们越沉默,陈道生越难受,就如同殡仪馆遗体告别一样,谁都不说话,不说话是因为彻骨的疼痛和绝望,陈道生不想绝望,但绝望就如同一条忠于职守的狗尾随着他每一步。
他轻轻地推开76号院的大门,像一个小偷,蹑手蹑脚,鞋底棉花般的松软,可架车的时候,车胎还是撞到了墙角的一个坏了的水缸上,水缸上的筛子掉了下来,发出了一连串琐碎的声响,筛子里面好像有一些豆子。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每家每户窗口泛着昏黄的光,或浓或淡,鬼火一样飘浮在夜色中,陈道生进门的时候,屋里没开灯,钱家珍打牌还没回来,他默默地坐在黑暗中,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然后看烟头上的火星在黑暗中喘息,他感觉自己如同坐在一片墓地里,前后左右都是倒伏的尸体。钱家珍进门拉亮电灯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怎么像个鬼一样的,坐在这里发什么愣?”陈道生看到了钱家珍脸上输牌的情绪,就不咸不淡地应付一句,“去找钟律师了,累了。”钱家珍将干瘪的帆布小钱包往床上一扔,“陈道生,我先跟你打一个招呼,要是三十万栽了,我肯定要跟你离婚,我才四十二岁,我可不想被人家逼得跟你一起找绳子上吊。”陈道生一听上吊的字眼,就有一种盐水泼到伤口上的疼痛,他站起来扔掉烟头,“天塌下来,我顶着。这个家,你以前没问过,以后也不要你问,你想怎么着都行。”钱家珍掀开米缸找米做饭,米缸空了,她就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出了半把面条,“打牌的时候,齐小云、吴明兰都说借的钱到期了,问我哪天还钱,可刘思昌呢?一个月了,小莉都要判刑了,他连个影子都没有。”陈道生按照自己的推理一厢情愿地说,“刘思昌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也是好心帮我们忙,总不能在他落难的时候找他拼命吧。”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照亮了三圣街和76号大院,悬挂在头顶上鲜艳的太阳此刻没有任何象征意义,它只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提醒着所有的债主们,刘思昌出门一个月了,陈道生还钱的日子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可直到太阳从西边的天空一头栽进城市的楼房后面,陈道生没还钱,也没回家。
这一天陈道生一直待在店里。漫长的一天像是过了一辈子。
这一天陈道生集中全部精力等待着裤腰带上传呼机震动的声音,上午的时候响过一次,是钟律师打来的,钟律师说律师费你看着给,我不想挣你的钱,但来往交通费、资料打印费最好先付个一二百块钱,中午的一个传呼在墨绿色的屏幕上显示了一长串号码,这一长串号码就像一长串希望一样让他热血沸腾,而且显示的区号明确地告诉他是从云南昆明打过来的,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站在店里的一件崭新的棉袄下方哽咽着说,“刘思昌呀,刘思昌,你终于给我来电话了,你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我了解你。”
于文英掏出透着兰草香味的手帕递给陈道生,“你要好好地说他一顿,太不像话了,最后一天才来电话,这不是把人放在油锅上活烤吗?让他本钱还掉算了,不挣他那个钱了,小莉也不需要他帮忙了。没本事吹什么牛,好像双河市是他家里开的店一样。”
陈道生没接手帕,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泪,“思昌也是为了帮我家,他肯定有他的难处。”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出店门,出了店门的陈道生一路小跑到十字路口的电话亭回电话。
电话亭老太太见陈道生来了,还说了一句鼓舞人心的话,“陈老板,又是什么大买卖来了?跑得跟飞一样,挣了大钱可要多付些电话费哟。”
陈道生没接老太太的话,抓起话筒就照着传呼机上的云南号码按电话键,电话通了,陈道生刚喂了一声,就听到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哭泣着说,“姓陈的,你可把我害惨了,我打了你一百多遍传呼你都不回。”
陈道生愣住了,怎么是个女的,难道是刘思昌带女人出差的?可口音好像又不是本地的,在外地找的?他脑子很乱,对着话筒大声喊道,“我是陈道生,刘思昌呢?请你让思昌接电话!”
电话里的女人声音咽住了,“你不是双河市的陈天昊吗?”
陈道生傻眼了,他对着话筒喊道,“我是双河市的陈道生,是开服装店的。刘思昌在吗?”
女人声音愤怒地吼道,“这个遭天杀的陈天吴,我的肚子里孩子都六个月了,他说要对我负责的,王八蛋,死哪儿去了?”说着电话就挂了。
陈道生愣了一会,又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陈道生就对着话筒说,“算我求你了,你让刘思昌接电话,好不好?”电话里那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烦不烦,不就打错传呼了,我头都急晕了!”电话断了。
陈道生最后的希望灭了,但他似乎又不甘心,他站在中午的电话亭外面,手里抓住话筒,像抓住了刘思昌的衣领,手心里全是汗。
于文英见陈道生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走回店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她不敢问也不好问,只是默默地将折叠椅搬到有阳光地方,她觉得陈道生应该先坐下来,不然他就会像一块豆腐一样碎掉。陈道生没坐,脸色苍白地站在于文英面前,“人家打错了。”于文英脸涨红了,“陈叔,不是我说你,如今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刘思昌就是看你人善心软,才对你下手的。”
这一次,陈道生没再说话,他再也无力为刘思昌辩解,语言此时已不再产生意义,语言是一种失血的音节,类似于风的响动。
从四里河回家的路越走越窄,就如同是陈道生的命运之路,经过一段短暂的四车道大马路,自行车转入两车道的老马路,然后进入相对漫长的沿河单车道,到三圣街街口的时候,就成了一条石板街道。街口秦大爷杂货店门头上孤独地亮着一个电灯泡,类似于叫卖的广告,陈道生跳下车正要去给刘思昌打电话,传呼机在手中醒了,震得他手掌发麻手心滚烫,他努力睁大眼睛,可还是看不出来电的方位。车子歪倒在台阶下,陈道生两步就窜到了秦大爷木质柜台边,看号码,很熟悉,是苏州一家服装厂的,打通电话,服装厂让陈道生付款,并告诉他新款棉袄和夹克又出来了。
离开杂货店前,陈道生最后一次拨了刘思昌大哥大的电话,电话里重复着“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就像他家用了几十年的松木洗脚盆一样熟悉。
这一次,陈道生很平静,他放下电话的姿势就如同吃完饭放下筷子一样正常。
陈道生没有立即回家,他调转车头骑到附近青瓦巷的小吃一条街,街两边蚂蚁一样密集的食客围着小摊贩吃得热火朝天,油炸鸡肝、鸭血汤、烧狗杂碎、烤羊腰、卤猪蹄、油焖猪大肠……
陈道生晚上是提着五块钱猪大肠回家的。
钱家珍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屏幕上衣服穿得很少的男女们又蹦又跳,音乐声在破损严重的喇叭里呜里呜噜地,像是患了重感冒哑了嗓子,见陈道生进门,钱家珍拖着虚胖的身子将一铝锅稀粥端上了桌子,一碟腌萝卜和两个不冒热气的馒头挨着铝锅死气沉沉,陈道生将油焖猪大肠倒在一个碗里摆到桌子中央,钱家珍很吃惊,张着嘴舌头吐出很长一截,“哪根筋断了,油焖猪大肠都敢买,成大款了?”陈道生又拿了两个酒杯,倒满,示意钱家珍坐下来。钱家珍疑疑惑惑地坐下来,屁股很不踏实,她看着陈道生像看着一个古代人物,手里端起酒杯,问,“酒里没下毒吧?”陈道生仰起头先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他一脸诚恳地望着钱家珍,将一截肠子夹到她的碗里,声音凄惶地说,“你跟我这么多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你和小莉,我承认自己无能,这个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责任全在我。”钱家珍不吃猪大肠,也不喝酒,她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陈道生不正面接话,抬起头端起酒杯伸过来,“你是受了不少苦,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眼下家里遇到大难的关口,离婚能不能等两年再说,一离婚,人家会说我们两口子玩金蝉脱壳计,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陈道生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端着酒杯伸到钱家珍面前,钱家珍犹豫了一下,将酒喝了下去,她放下酒杯说,“原来你买猪大肠是要我不离婚,眼下小莉是没救了,三十万元债也是背定了,我不离婚又怎么活?你是想拉着我给你陪葬是不是?”钱家珍也抹起了眼泪。陈道生仰起头看着黑糊糊的屋顶,眼泪倒流向脑门,他绝望地吐出一句话,“命里真的注定要我妻离子散了。”
钱家珍看陈道生面如死灰,就说道,“你以为我想离婚呀,不讲了,到时候再说。”
陈道生将一杯酒又倒进喉咙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桌上猪大肠没动,像几截粗绳弯曲在碗里,陈道生怎么看都觉得像上吊用的绳子。屋里空气冰凉,灯光暧昧。屋外的冬天已经正式抵达了,不知谁家屋顶的瓦被风刮掉到院子里,粉碎的声音惊心动魄。
这个晚上,76号大院没有一个人来陈道生家要债,也没有一个人来串门,他们对无济于事的要债或串门已没有任何抬腿的力气,所有的人沉沦于黑暗中的被窝里努力回忆刘思昌留下的造型和姿势,然后进入到一个漫长而荒诞的噩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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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生没吃早饭就去杂货店回钟律师电话,电话里的钟律师说,“你找了几个证人?明天他们一定要到法庭上去,我想今天去你那里见一见证人。”陈道生站在冷风中身体和牙齿瑟瑟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说,“钟律师,你已经见过我女儿了,她怎么交代就怎么判吧,我也找不到证人,找不到证书,三十万哪。我怎么办呢?借了四五百户哪,我怎么交代呀!你的二百块钱交通费,我会给的,拜托你了!”
陈道生放下电话不知该往哪儿去,眼前的路四通八达,但没有一条路是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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