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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斜阳--琼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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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给我的歌词呢?”
她放下香吉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室内很热,她脱下了外套,他看了她 一眼,一袭黑衣,更衬出她皮肤的白皙,那面颊细柔娇嫩,像树枝上刚冒出的新叶;细嫩 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带著倔强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仓促的低下头去看那首 “问斜阳”。
那歌词深深的撼动了他。尤其最后那两行: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这竟像是在写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访竹很细心,歌词上附著简谱,他不由自主的随 著那谱轻轻的用口哨吹出调子来。她惊奇的看他,倾听著,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动人。 他吹完了,她说:“你吹得很好,我以为,你不认得简谱。”
“没有人不认得简谱!”他说。“知道吗?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我父亲希望我当音 乐家。六岁,我就开始学小提琴,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念大 学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厅去打工,拉小提琴赚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错!”“后来 呢?”她问。“后来,我父亲去世了,工厂和事业都交给了我,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 柏格尼尼,就放弃了。”
“现在还拉吗?”“拉给谁听?”他反问,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给印度的丛 林听?给我的猎狗听?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你现在并不在印度。”
“是吗?”他反问,望著她。
“是的。”她肯定的说,肯定而热烈。“你回来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一 刻永远是真实的。你回来了!在这儿,在这屋里。没有蛮荒,没有丛林,没有野兽和挫折 ……”“你怎么知道我受过挫折?”他打断了她,眼神有些阴暗,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阴 暗中闪动。
“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说,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 。只为了——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 是极大的挫折,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你居然连续三次!”
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紧 蹙,嘴唇苍白,眼光死瞪著她,默然不语。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来这儿,并不 是要说这些,她不是来刺探他,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她来……送歌词?仅仅是送歌词吗 ?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现在,她只是急于弥补自 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用舌头舔著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说:
“你生气了。请你不要生气,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辱。有时, 我想,婚姻像考试,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阴暗了。 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举例不当,越说越错,越解释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脸就涨红了。 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的看他,干脆坦白的、恳切的、真挚的问了出来。“告诉我 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三次婚?”
他盯著她。那恳挚的眼丕那动人的注视,那焦灼的、乞谅的声音,那柔媚的、温存的 询问,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著他。他惊跳起来。不要!他心底又 在疯狂的呐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来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很快的,他转开身子,走到酒柜边去倒酒,他的声音僵 硬:
“你在做什么?调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么拙于言辞。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他再问,声音里居然带著挑衅的意味。“不,不是的……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更红了,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 她语无伦次。“我……我想,你很孤独,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 ,或者你会舒服很多。”
他猛的车转身子,面对著她。“好吧,让我告你!”他其势汹汹的说:“让我告诉你 我为什么离了三次婚,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也有离婚疯子 ,我就是个离婚疯子,行了吗?”
“你……你还在说气话!”她被他吓住了。“我来这儿,并没有恶意……”“我知道 !”他打断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著嘲弄,带著讽刺。“你来这儿,因为我很寂寞 ,很孤独,你要来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的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说:“我顾某人怎么逃得开艳遇?闭门家中坐,也会有美人天上来! ”
她心中一阵锐痛,立即被大大的伤害了。被他的态度刺伤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伤了 ,被他那讽刺的、刻薄的话刺伤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接著就变白了。她紧盯他,想从他 眼底读出他内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层深黝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隐 在自己那黑暗的保护层里,完全无意让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来,想着在眼泪来临之前,她必须离开这房间。她知道自己很爱哭,但 是,她会为小说哭,为电影哭,为音乐哭……却不为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电 话,她找上他的门,她得到了该得到的;轻视?伤害?侮辱?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赶 快离开这房间,永远不要再来!
“我走了!”她急促的说,声音震颤。“我来错了,我不该打扰你!”她抓起外套, 冲向门边。他跳起来,飞快的拦在门前,他的背脊紧贴著门,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 他眼底的保护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凉的凌厉。他的脸色变白了,嘴角的嘲笑 已消失无踪。但,他的表情极端的严肃、郑重,而且森冷。“在你走以前,听我说几句话 !”他哑声说。
她站在那儿,被动的瞪著他。
“你是来错了!”他清晰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对我完全没有了解,只 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里的英雄,不是你小说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梦想中的人物 ,如果你聪明就该远远的避开我……”
“你……你……”她又羞又气又愧又痛,各种复杂的情绪对她层层包围,泪珠再也不 受控制,冲进了眼眶,迷蒙了她的视线:“你认为……我是来追求你的吗?”她憋著气问 。
“我认为,”他冷冷的答。“你错误的拨了那第十二个电话!”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 。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像这一刹那间那样狼狈、尴尬、羞惭和自卑。她睁大眼睛看他 ,泪珠沿著面颊滚下来。她心脏绞紧、绞紧,绞得她浑身痛楚。但是,她的头脑却清晰了 ,清晰得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无知、鲁莽、和幼稚。“顾飞帆,让开!”她咬牙说:“让 我走!”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紧绷著的脸显得棱角更多了,那张脸确实不是女孩心目里的男主 角,他严峻得近乎冷酷。他不止让开了,而且还为她打开了大门。
“再见!”他僵硬的说。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的冲出了那房门,直奔向电梯间。她听到他把房门砰然阖上 ,那关门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凄楚的想到:他,顾飞帆,那个可恶的、残忍的、 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恋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飞灰,随著那 夜风,飘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5
好一段时间,访竹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课,念书,放学,回家!……她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化。每晚,她把自己关在卧室 里,足不出户。她不看电视,不看小说,也不出门,更不去打电动玩具。那家“斜阳谷” ,她已足足半个月没去过了。她常常放一张唱片——随便什么唱片——一听就是一个晚上 。也有时,她什么都不做,就像呆子般凝视著那盏镟灯,神思却不知道飘游何处。
她消沉,消沉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她这种变化,使全家都注意到,而且惊悸关怀起来。明霞数度闯进她房里,不敢明问 ,怕那少女情怀,经过刺探更易受伤。她那母性的胸怀中,有个最恐惧的怀疑:一切因亚 沛而起。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孩是很普通的事,访竹一向沉静,不善表达感情,不像访 萍那样直率潇洒。而且,访竹的消沉,和亚沛态度的明朗化,是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一 切很明显,为了亚沛!明霞也曾轻抚著访竹的头发、颈项。抚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颊,低 低的叹息著说:
“访竹,快乐起来!振作起来!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全家都心痛!”“哦,妈 妈!”访竹立刻把面颊埋进母亲怀里。哽塞著说:“不要为我操心!不要为我操心!我没 什么,只是天气的关系。”
见鬼的理由!明霞不说,心中更难受。女儿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烫得她五脏六腑 都为之灼痛。孩子啊!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母亲说呢?是了,她能体会。这牵涉到自尊、面 子、和那份姐妹之情。访竹不能说,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说,她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可 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访竹!
纪醉仙也非常烦恼,事业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冲淡了,尤其是他最喜爱的访竹 。私下里,他和明霞数度讨论,答案都只有一个:为了亚沛——那该死的亚沛,他不会去 追求别家的女儿,却来扰乱纪家的生活!这种责难,使明霞啼笑皆非。她叹著气说:“公 正一点,醉山。亚沛聪明能干,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工程师,人长得帅,脾气又好……这 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你无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追访竹而去追访萍?”醉山气冲冲的,想都不想的说。“唉!你 在说些什么?”明霞又叹气。“你别太偏心。访竹可爱,访萍也可爱,如果我是亚沛,我 也会选择访萍!”
“为什么?”“访萍爱笑爱闹,活泼而没心机,她是个好伴侣,容易带给人快乐。访 竹深沉,心眼多。她比访萍有深度,思想非常细腻,感情也非常脆弱……这种女孩很难相 处。除非彼此能爱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纤维,每个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鸣 。否则,访竹不会满意……事实上,亚沛大而化之,并不适合访竹!”“那么,”醉山皱 著眉问。“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看著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或者,叫访槐再去找个男孩 子来!对了,我去和访槐谈!”“你最好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好不好?”明霞阻止 了他。“访槐藏不住话,说不定去和亚沛胡闹,让访萍和亚沛的快乐也被破坏掉。算了, 以不变应万变,时间会治疗一切。访竹还年轻,她会度过这段时间,她会忘记的,我跟你 保证。但是,请你千万别惊动访萍!”
访萍真的没被惊动吗?访萍真的没看到访竹的憔悴、落寞、苦楚和消沉吗?她比谁都 更感受到了。姐妹之间,本来是无话不谈的,虽然各有卧房,却常常同挤在一张床上,聊 到天亮。但是,这些日子,访竹几乎不跟她说话了,事实上,访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说话。 她躲避每一个人。尤其是亚沛,只要亚沛一来,她就像缕轻烟般卷进卧房里去了。访萍的 想法,和父母完全一样。她忍耐著,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和亚沛,刚从“友谊 ”的阶段跨进“爱情”的门槛,再也没想到“爱情”的滋味是如此甜蜜、温馨、狂欢、而 震撼的!如果访竹不是这样悲哀,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感觉讲给她听。但是,如今,面对访 竹的消沉,犯罪感使她的爱情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她歉疚,难过,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 ,她甚至想放弃亚沛!不过,想归想,她却无法放弃亚沛,甚至不敢对亚沛提起访竹。如 果亚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风度做到“无动于衷”?
家中的气氛,由于访竹的关系而变得十分低沉了。访槐最近认识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设 计师——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那女设计师才跨出校门没多久,依然保持著学生的单纯 和文静。访槐立刻展开了攻势。因而,十天有九天,他都不在家。家里少了访槐,就像少 了好多人似的,因为访槐也是个会笑会闹,心无城府的人,全家只有他,没感觉到家中的 “低气压”。是的,家中的气压低极了。像有无数绷紧的弦,张在室内,轻轻一碰,都会 引起断裂。
这晚,酝酿已久的一场风波终于爆发了。
起因,仍然是因为访萍跑到访竹房里去借衣服。这在两姐妹间,是非常普通的事,本 来两人的衣服就可以混著穿。访萍在衣柜前选衣服,访竹背对著她,只当没看见,坐在书 桌前,捧著本书猛看。访萍打赌她根本不在看书,十分钟来,她连翻动书页都没翻过。访 萍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对访竹说,她多想打破姐妹间这层隔阂。
“访竹,”她想说的都没说,却说了句不关紧要的。“我能不能穿你这件绣花的小黑 背心?”
这句话应该没刺激性吧?谁知道,访竹忽然从桌边跳了起来,飞快的卷到橱边,打开 衣橱,她七手八脚的取下许多件她平日比较心爱的衣裳、洋装、背心、毛衣,包括那件白 外套!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访萍怀中塞去,简单而明了的说:
“拿去!都给你!”访萍怔住了,呆住了,眼睛睁大了。
“访竹,”她喊:“你这是做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访竹很快 的说,脸色阴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你拿去可以穿给你喜欢的人看,我穿了只能给自己 看!拿去吧!都拿去!”
她一面说,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抛进她怀里,弄得访萍满手都是衣裳,连肩膀上都搭 著衣裳。
“访竹!”访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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