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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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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露头的智力上的自负作斗争。成年人说我是尿床的孩子,我可以容忍,心里满
不在乎,可是,我不得不年复一年地在他们面前扮作傻瓜,这却使奥斯卡和他的女
教师感到委屈。
格蕾欣一见我从小孩衣服堆里把书籍拯救出来,就高兴得放声欢呼,并立刻意
识到自己负有当教师的天职。我成功地使这个被毛线缠住了身的、没有孩子的女人
从毛线中解脱出来,还使她差不多感到幸福。如果我选择《借方与贷方》作为课本,
她会更加高兴的;但是我坚持要选拉斯普庭。她买了一本正正经经的《识字入门》
来给我上第二课,我却还是要拉斯普庭。她一再带诸如《长鼻子矮人》'注'、《大
拇指》之类的神话和童话故事给我,这样我就不得不最后打定主意出声讲话了。
“拉普平!”我喊道,或者换成“拉舒兴!”有时我装得非常愚笨,让他们听到奥
斯卡咿呀学语,“拉苏!拉苏!”地说个不停,这样一来,格蕾欣一方面懂得我喜
欢那一种课本,另一方面又蒙在鼓里,没觉察到我选择字母的天才已经开始萌芽。
我学得很快,按部就班,也不多想什么。一年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彼
得堡,住在全体俄国人的专制君主的私寓里,进出虚弱多病的皇太子'注'的保育室,
往来于阴谋家和教区牧师之间,尤其是成为拉斯普庭的神秘仪式的目击者。这种情
调颇合我心意。因为这里有一个人物作为中心。散见书中的、当时的人所作的铜版
画也说明了这一点。画的中央是拉斯普庭,络腮胡子,煤炭般乌黑的眼珠,四周是
夫人们,只穿黑色长统袜,余下一丝不挂。拉斯普庭之死,给我印象尤深。人家给
他吃已下了毒药的大蛋糕,给他喝已下了毒药的葡萄酒,他吃了,却还要蛋糕,于
是人家就开枪打他,射入他胸膛里的铅弹却使他产生了跳舞的兴致,于是人家又把
他绑起来,扔进涅瓦河的一个冰窟窿里。这全是男性军官们干的。大都会圣彼得堡
的夫人们,从来不给她们的小父亲拉斯普庭吃有毒的蛋糕,反倒对他有求必应。女
人们相信他,而军官们为了能重新相信他们自己,非得首先把他除掉不可。
对这个健壮如牛的祈祷治病术士的生平和死亡竟然不止我一个人感兴趣,您说
这奇怪不奇怪呢?格蕾欣又在重温她结婚之初读书时的快慰。她有时高声朗读,这
时她会浑身无力;她一读到“神秘仪式”这个词儿,就会颤抖,会带着异常的叹息
声吐出这个具有魔力的词来;当她念“神秘仪式”这个词时,她简直准备去参加了,
然而她仍想象不出神秘仪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我妈妈一同到小锤路面包房楼上的住房来旁听我上课时,事情就变糟了。有
几回,上课变成了举行神秘仪式,她把给小奥斯卡上课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竟像是
专为自己搞仪式才来的。每念三句,便响起一阵二声部的格格痴笑,笑得嘴唇干裂。
在拉斯普庭的魔力驱使下,这两个已婚妇女越凑越近,在沙发垫上再也坐不安稳,
腿压着腿,开初的痴笑最后变成叹息。读了十二页关于拉斯普庭的书,所产生的效
果或许是她们在日落之前根本不曾想要、不曾期待过、但又愿意此时就接受的,对
此,拉斯普庭肯定不会提出异议,他甚至会永远免费供给的。
末了,这两个女人一边“主啊,主啊”地念着,一边窘迫万状,理着蓬乱的头
发。这时,妈妈说出了她的担心:“小奥斯卡当真一点也不懂吗?”“别傻了,”
格蕾欣打消她的疑虑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但是他又学又不学,我看,他是永
远也学不会读书的。”
为了证明我的无知状态已无法变更,她还补充说:“你想想,阿格内斯,他把
我们的拉斯普庭撕了一页又一页,揉成纸团,后来就不晓得他弄到哪里去了。有时
我真想撂挑子不教他了。但是,当我看到他一见书本就那么高兴,我就想,算了吧,
让他撕吧,毁吧!我已经同阿列克斯'注'说了,让他在圣诞夜送一本新的拉斯普庭
给我们。”就这样,我——读者将看到——我成功了——逐渐地,在三四年之内—
—格蕾欣·舍夫勒教我读书的年头比这要长一些——把拉斯普庭这本书撕下了一半
以上,装出任性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把书页揉成团,藏在毛衣里,带回
家去。到家后,在鼓手藏身的角落里取出纸团,铺平,理成一摞,不受任何女人的
干扰,偷偷地独个儿阅读。对歌德那本书,我用的办法与此相仿。每隔三课,我就
叫喊着“多特”,要求格蕾欣给我念。我不愿只信赖拉斯普庭一个人,因为我不久
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拉斯普庭都有一个歌德作为对立面,每个拉斯普庭
后面拽着一个歌德,或者不如说,每个歌德后面拽着一个拉斯普庭,如果有必要的
话,甚至还要创造出一个拉斯普庭来,以便接着可以对他进行谴责。
奥斯卡拿着他没有装订的书,蹲在屋顶室,或者自行车架后面海兰德老先生的
货棚里,像洗牌似的,把《亲合力》和《拉斯普庭》的散页混在一起,于是合成了
一本新书。他读着,微笑着,越来越惊讶地看到,奥蒂莉'注'端庄地挽着拉斯普庭
的胳膊在中部德国的花园里散步,而歌德则同某个名叫奥尔加的放荡的女贵族坐在
雪橇上,在寒冬的彼得堡市内,参加完一个神秘仪式,又驶去参加另一个。
好吧,让我们回到小锤路我的教室里来。虽说我表面上看来毫无进步,格蕾欣
却在我身上得到了少女般的快慰。在我身旁,在那个俄国祈祷治病术士看不见的、
做着祝福手势的、多毛的手底下,她青春焕发,甚至把她新获得的生命力分给了室
内盆栽菩提和仙人掌。如果舍夫勒在这几年里,偶尔把手指从面团里拔出来,把面
包房的小圆面包换成另一种小圆面包,如果格蕾欣愿意被他捏、揉并抹上鸡蛋清,
再加烘烤的话,天晓得炉子里出来的会是什么。或许最后会烤出一个婴儿来。要是
给格蕾欣这种乐趣,那有多好呢!可惜没有。
正因为如此,她在万分冲动地读了《拉斯普庭》之后,两眼炯炯,头发略微有
点蓬乱,启动马齿和金牙,但又没有东西可咬,口里念着“主啊,主啊”,心里想
的是陈年的发酵剂。由于妈妈有她的扬,不能帮格蕾欣什么忙,所以,在我的课上
完这一部分之后的几分钟,要不是格蕾欣有一颗如此快活的心,恐怕是会不欢而散
的。
她赶紧跳起来走进厨房去,拿着咖啡豆磨具回来,像是捧着一个情人似的,一
边歌唱,一边把咖啡磨成粉末。她忧郁而充满感情地唱着《黑眼睛》或《红衣裳》
'注',我妈妈给她伴唱。她带着黑眼睛走进厨房,做上水,水在煤气上烧着的时候,
她又跑到楼下的面包房去,常常不顾舍夫勒的反对,取来刚出炉的和早已烤好的糕
点,把描花杯子、奶油罐、糖钵和蛋糕又摆到小桌子上,中间还散放着几朵蝴蝶花,
随后倒咖啡,转而唱起《皇太子》里的曲调,端上小蛋糕和圆蛋糕,“伏尔加岸边
一士兵”,撒杏仁粒的法兰克福圆蛋糕,“多少小天使在你身边”,酥皮甜饼加搅
结奶油,“多甜蜜,多甜蜜”。她们一边咀嚼,一边又谈起拉斯普庭来了,不过现
在谈得比较正经,保持必要的距离,接着,在饱尝了蛋糕之后,便进而大骂沙皇时
代如何糟糕,简直腐化堕落到了极点,愤慨之情发自内心,毫不掺假。
在那几年里,蛋糕我可是吃得实在过多了。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奥斯卡虽然没
有因此而长高,却吃胖了,身体不匀称了。在小锤路上完课,甜食吃腻了以后,回
到拉贝斯路我家店铺,我经常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乘马策拉特稍不留神,便溜
到柜台后边,用线拴一块干面包,吊进腌鲱鱼的挪威小桶里去,等面包吸足了盐卤
才吊出来。您是决计想不到的,蛋糕吃过头以后,这样的一块点心可以发挥催吐剂
的功效。奥斯卡经常把舍夫勒面包房的蛋糕吐在我家的抽水马桶里,少说一点,每
次吐出的蛋糕值一个多但泽盾,这在当时,可真是不少钱呢!
我用另外一种方法来偿付格蕾欣教课的报酬。她是那么喜欢缝制和编织儿童衣
物,我就给她当裁缝试服装用的假人,试穿试戴各种式样、各种颜色、各种料子的
小罩衫、小帽子、小裤子以及带兜帽或不带兜帽的小大衣。
在我八岁生日那天,我不晓得是妈妈还是格蕾欣,把我打扮成了该枪毙的沙皇
的小太子。当时,这两个女人对拉斯普庭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那天摄的
一张照片上,一块生日蛋糕上插着八支不滴油的蜡烛,我站在一旁,穿着编织的俄
罗斯罩衫,歪戴哥萨克帽,两条子弹带交叉在胸前,白色灯笼裤,脚穿低统皮靴。
第一件幸运事是我的鼓照进了相片。再一件幸运事是格蕾欣·舍夫勒——可能是在
我的强烈要求下——给我剪裁、缝制了一套衣服,十足的毕德迈耶尔'注'和富有亲
合力风格。今天,在我的照相簿上,这身衣服还召来歌德的亡灵,证明我有两个灵
魂,使我有可能身背一面鼓,同时出现在彼得堡和魏玛,来到尘世的母亲们中间,
同贵夫人们一起参加神秘仪式。
塔楼歌声的远程效果
女医生霍恩施泰特博士差不多每天都到我的病房里来,并待上抽一支烟的时间。
她本该给我治疗的,可是,每一回她经我治疗之后离去时,就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
神经质了。她羞怯,原来只习惯于同她的香烟打交道。她老是说:我年轻时同别人
接触太少,同别的孩子玩得太少。
不错,讲到别的孩子,她可能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当时忙于跟格蕾欣·舍夫
勒上课,在歌德和拉斯普庭之间被人拽来拽去,因此,我即使有这个良好的愿望,
也找不出时间去跳圆圈舞和玩“数数歌谣”的游戏。每当我像某位学者似的读厌了
群书,甚至咒骂书本是埋葬语言的坟墓,于是步出书斋,去接近普通人时,我便同
我们这幢公寓的顽童们遭遇,在同那些食人者稍有接触之后,倘若能够不受损伤、
完完整整地回来读书,我就额手称庆了。
奥斯卡要离开他父母的住处,可以有几种走法:一是从店铺出门到拉贝斯路;
二是从住房的门出去到楼梯井,往左一拐便上了街;如果上楼,爬四道楼梯,便到
音乐家迈恩吹小号的屋顶室;再就是从楼梯井到公寓的院子里去。街道是石子路面
的。在院子里夯实的沙土地上,家兔在那里繁殖,或者有人在拍地毯。在屋顶室,
除去同醉醺醺的迈恩先生演二重奏外,还能近眺远望,给人以那种赏心悦目却又是
虚假欺人的自由感。这正是每个登上塔楼的人所要寻求的,并且使每个住阁楼的人
都沉湎于其中。
对于奥斯卡来说,院子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而屋顶室却使他感到安全,直至
阿克塞尔·米施克和那一伙小赤佬把他从那里赶走为止。院子横里同公寓一样宽,
但是往深处走七步就到头了,隔一道上架铁丝网、涂柏油的木栅栏同另外三个院子
相接。从屋顶室俯视,这个迷宫可以尽收眼底:拉贝斯路,左右两条横街——赫尔
塔街和路易森街,以及同拉贝斯路遥遥相对的马利亚街,围成一个大四方形,里面
有房屋和院子,还有一爿咳嗽糖厂和许多失修坍倒的修配车间。在这家或那家院子
里,冒出几棵树或几丛灌木,由它们来通知人们季节的变换。院子大小不一,但都
养着兔子,都有拍地毯用的木架。兔子是一年到头在那里的,拍地毯则根据住房章
程的规定,只能在星期二和星期五。在这两天里,可以看清这个大四方块究竟有多
大。奥斯卡从屋顶室听着,看着:一百条以上的普通地毯、甫道地毯和床前地毯,
先用泡菜擦,然后刷和拍打,使它们显出原来编织的图案来。一百多个家庭主妇,
把尸首似的地毯从屋里拖出来,举起赤裸的、滚圆的胳膊,扎上头巾保护头发和发
型,再把地毯扔到专为扣地毯用的木架子上,抓起编织成的地毯拍子,干巴巴的拍
打声炸开了院子狭小的天地。
奥斯卡憎恶这种单调的清洁颂歌,便用鼓声来同这种噪声抗衡。可是,尽管他
站在屋顶室,同这噪声隔开一段距离,但仍敌不过这些家庭主妇,只好甘拜下风。
一百多个拍地毯的妇女,可以攻占天空,可以折断乳燕的翅膀,并且几下子就能震
塌奥斯卡用鼓声在四月的天空中建造的小小神殿。
不拍地毯的日子里,我们公寓的孩子们就把拍地毯的木架子当杠子玩。我很少
到院子里去。只有海兰德老先生搭在院子里的货棚,是我觉得比较安全的地方,因
为这个老头儿只让我一个走进他堆破烂的棚屋,那里面有生锈的缝纫机、残缺不全
的自行车、螺旋式虎钳、一排排的瓶子以及装在雪茄烟盒子里的、弄弯又敲直的钉
子,别的孩子想要看一眼他都不允许。他的工作是这样的:倘若上午他不从板条箱
上起钉子的话,便是把已经起出来的钉子在铁砧上敲直。他除去收废钉子外,还帮
人搬家,在节前替人宰兔,院子里、楼梯井、屋顶室,到处都是他啐的嚼烟汁。
有一天,孩子们在他的棚屋附近煮汤,这是孩子们的游戏,努希·艾克请老海
兰德往汤汁里啐三口。老头儿从嗓子眼里清出三口痰吐去,随即又钻进他的棚屋,
敲起钉子来。这时,阿克塞尔·米施克又往汤里加了一种配料,一块敲碎的砖头。
奥斯卡好奇地瞧着这种烹调法,但远远地站在一边。阿克塞尔·米施克和哈里·施
拉格尔用毯子和破布搭了一个帐篷似的东西,不让大人看见他们的汤。砖头粉煮开
以后,小汉斯·科林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活青蛙,这是他在股份池塘旁边抓到的,现
在捐献出来做汤。苏西·卡特是帐篷里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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