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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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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坦克炮弹在大门前开了花。科比埃拉把我推到扬躺的那个角落里去,自己又伏倒
在枪后射击,并且已经在发射第二次装的子弹了,而我的眼睛始终还没有离开那面
铁皮鼓。
奥斯卡躺在那里。当这个畸足、眼睛水汪汪、没有睫毛的鸟脑袋把我从快达到
的目标前拽回来,又推到沙袋后那个角落里时,扬·布朗斯基,我的有一对可爱的
蓝眼睛的表舅却连头都没抬。奥斯卡哭了?没有!我只是心里越来越火了。肥的、
蓝白色的、没有眼睛的蛆正在繁殖,并寻找着一具可口的尸体。波兰同我有什么关
系?那些波兰人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自己的骑兵!让他们上马吧!他们吻贵
夫人的手,待他们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原来他们吻的不是贵夫人推淬的手指,而
是野战榴弹炮未抹口红的炮口。这时,克虏伯'注'生的童贞女开始发泄自己的感情。
她咂着嘴,拙劣而又真实地模仿枪炮声,一如她在每周新闻片上所听到的,又往邮
局大门扔内装不能吃的糖果的彩色爆竹,想要打开一个缺口,如果真打开了缺口,
还要穿过打破缺口的营业厅,把楼梯啃掉一口,这样一来,谁也上不去,谁也下不
来。随后来了她的扈从,在机枪的掩护下,还有的乘着时髦的装甲侦察车,车身上
油漆着漂亮的名字:“厄斯特马克”和“苏台德”。它们没有知足的时候,开起来
发出嘎嘎的声响,披着装甲,侦察着在邮局前来来回回。这是两位热心于文化的年
轻太太,她们要参观一座宫殿,但宫殿的大门未开。这两位美人儿可是娇宠惯了的,
什么地方都要进去看看,这下子,她们可不耐烦了,便把自己的目光,铅灰色的、
咄咄逼人的、同一口径的目光,投进宫殿的每一间可见到的房间里去,使宫殿的主
人觉得这些房间发热、发冷、变窄了。
正当一辆装甲侦察车——我记得是“厄斯特马克”——又从骑士巷向邮局驶来
时,扬,长久以来就像死人一样的我的表舅,把他的右腿抬到射击孔后,希望侦察
车能够发现他的这条腿,向它射击;或者哪一颗流弹开开恩,擦伤他的小腿肚或脚
跟,而这一处伤,便可以允许这位士兵夸张地一瘸一拐地撤下火线去。
这样的姿势要坚持下去是十分费劲的。扬·布朗斯基不得不过一忽儿就把腿放
下来。于是,他翻过身,仰面朝天,这样他便有了足够的力量用双手支撑着腘窝,
让腿肚子和脚跟悬在射击孔后面,使流弹或瞄准着射来的子弹射中它的可能性更增
大了。
无论当时还是今天,我对扬的心理可是摸透了的。因此,当科比埃拉见到他的
上司、邮局秘书布朗斯基竟摆出这么一副可鄙而绝望的姿势,并大发其火时,我也
完全可以理解。这位看房人一跃而起,再一纵身就到了我们身边,到了我们头顶上,
扑过来,抓住扬的衣服,把扬连衣服带人举起来,又扔下去,又抓住他,撕破了衣
服,并动手揍开了,左一下,右一下,刚抽回右手,左手已经打下来了,右手刚举
到空中,左手便已凑上来,两手握成一个大拳,向扬·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奥斯
卡的假想的父亲狠命地捶下来。这时,一声巨响,也许是天使礼拜上帝时展动翅膀
而发出的声响,这时,唱了一声,好似无线电里的以太声,这时,被击中的可不是
布朗斯基,被击中的却是科比埃拉;这时,炮弹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砖头笑得裂
开了,碎片化为尘土,灰膏变成粉末,木头找到了斧子,这间可笑的儿童室用一条
腿在蹦,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破裂了,摇木马从一头滑到另一头,它多么想驮
一个骑士好把它甩下来呀!积木匣里全都乱了套,波兰枪骑兵同时占领了儿童室的
四个角落,末了,放玩具的木架子终于倒下来了,那套小钟敲响了复活节的钟声,
手风琴放声大叫,小号像是吹出了什么声音,总而言之,所有的东西都同时发出音
响,像是一个正在排练的乐队,发出叫喊声、爆裂声、嘶鸣声、钟声、撞碎声、劈
啪声、嘎嘎声、吱吱声、嗽嗽声,尖声在高处回荡,低音钻到了地板下面。我呢,
就像一个三岁小孩应有的样子,在炮弹击中的时刻紧靠窗户,待在儿童室里安全的
地方。这时,铁皮,那面铁皮鼓,落在了我的跟前。它只是迸掉了几块漆,连一个
窟窿也没有。奥斯卡的新鼓啊!
当我把目光从出其不意直接滚到我脚边来的新鼓上抬起来时,我立即感到必须
去帮扬·布朗斯基一下。看房人沉重的躯体压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推不开。我起
先以为扬也被击中了,因为他的呜咽声非常自然。末了,当我们把同样很自然地呻
吟着的科比埃拉滚到一边去后,我才明白扬身上的伤是微不足道的。仅仅是玻璃碎
片划破了他的右颊和一只手的手背。我匆匆作了一番比较,断定我假想的父亲的血
与看房人的血相比,要鲜红得多。看房人裤子上大腿那一段已经染上了暗红的血浆。
是谁把扬那件雅致的灰上装撕碎并弄成七歪八扭的,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是
科比埃拉呢,还是炮弹呢?反正肩头撕破了,衬料露了出来,扣子掉了,针脚裂开,
口袋也翻出来了。我请求大家原谅可怜的扬·布朗斯基。他在我的帮助下把科比埃
拉拖出儿童室之前,先忙着拣经过这场暴风雨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他重新找
到了自己的梳子,他的情妇们的照片——其中有我可怜的妈妈的一张半身照——以
及还没有打开过的钱包。他一个人在那里拣撒了满屋子的施卡特牌,这对于他来说
不仅吃力,而且不无危险,因为掩护用的沙袋有一部分已经被轰掉了。他要找齐那
三十二张牌。可是,第三十二张他却没有找到,便显出不幸的样子。奥斯卡在两座
乱糟糟的玩偶小屋之间找到后,递给了他,他微笑了,虽然这是一张黑桃七。
我们把科比埃拉拖出儿童室,终于到了过道上时,这位看房人才有气无力说了
几句扬·布朗斯基能听懂的话:“一样也没缺吗?”这个残废人操心地问道。扬把
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在这老人的两腿之间满满地捏了一把,随后向科比埃拉点了点
头。
我们大家都很幸运:科比埃拉保住了他的骄傲,扬·布朗斯基重新找到了三十
二张牌,包括黑桃七,奥斯卡得到了一面新的铁皮鼓。他每走一步,鼓便撞一下他
的膝盖。扬和一个扬喊作维克托的人,搀扶失血而虚弱的看房人下到二层楼,进了
信件存放室。
空中楼阁
维克托·韦卢恩帮我们架走失血越来越多、身体却越来越重的看房人。高度近
视的维克托这时还戴着眼镜,所以在楼梯间里他没有绊在石梯上摔交。维克托的职
业是送汇票的邮递员。一个近视眼干这种差事,真叫人不敢相信。今天,一提到维
克托,我就把他叫做可怜的维克托。我的妈妈由于全家去港口防浪堤郊游,就变成
了我的可怜的妈妈。送汇票的维克托也一样,由于丢了眼镜而变成了可怜的、没有
眼镜的维克托,只是原因不同罢了。
“你后来见到过可怜的维克托吗?”每逢探望日,我便问我的朋友维特拉。可
是,自从那一回我们乘有轨电车从弗林格恩去格雷斯海姆之后——此行下文再叙—
—我们便失去了维克托·韦卢恩。唯一可以希望的是跟踪他的密探白找了一场,而
他却又找到了自己的眼镜或者一副符合他的度数的眼镜。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同从
前一样,即使不在波兰邮局,那也在联邦德国的邮局里当邮递员,送汇票,虽然是
近视眼,但戴着眼镜,把五光十色的钞票和硬币送上门,给人们带去幸福。
“那不吓死人吗!”在左边扶着科比埃拉的扬气喘吁吁地说。
“要是英国人和法国人不来的话,天晓得会是什么个结局!”在右边扶着看房
人的维克托担忧地说。
“他们会来的!里茨一斯密格莱'注'昨天还在电台上这么说。我们得到了保证
'注':如果打起来,整个法国就会像一个人似的挺身而出!”扬好不容易才保持住
自己的信心直到讲完这句话,因为他见到了自己被划破的手背上淌出来的鲜血,这
虽然没有使他怀疑法波保证条约的可靠性,但却使他担忧,在整个法国像一个人似
的挺身而出,信守许诺下的保证并跨过西壁'注'之前,自己或许会由于流血过多而
一命呜呼的。
“他们肯定已经踏上征途了。英国舰队已经在横渡波罗的海了!”维克托·韦
卢恩喜欢把话说得有力量,有效果。他在楼梯上站住了,右手因扶着受伤的看房人
而不得动弹,左手却在空中挥动,像在舞台上似的,让五个手指齐声喊道:“来吧,
你们骄傲的不列颠人!”
他们两人,一边一再权衡着波兰、英国和法国的关系,一边慢慢地把科比埃拉
扶到临时医院去。这时,奥斯卡却想起了格蕾欣·舍夫勒那本书里的有关段落。凯
泽的《但泽城历史》中说:“在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德法战争期间,四艘法国
战舰于一八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驶入但泽湾,在碇泊场游七,船上的大炮已经
对准了港口和城市,到了夜间,德国船长魏克曼指挥的螺旋桨推进的克维尔特轻巡
航舰‘宁芙’号迫使停泊在海湾的法国舰队撤离。”
在我们快到二楼信件存放室之前,我几经考虑便得出了如下看法(日后得到了
证实):在波兰邮局和整个波兰遭到攻击的时候,英国本上舰队隐蔽在北苏格兰某
处港湾内;庞大的法国陆军还在吃午饭,他们派出几支小部队到马奇诺防线'注'附
近搞点侦察活动,就算履行了法波保证条约。在信件存放室兼临时医院门口,我们
被米尚博士截住了。他还戴着钢盔,骑士小手帕插在胸袋里露出一个三角。他身边
是一个叫康拉德的从华沙来的特派员。扬·布朗斯基的恐惧心理立即开始作祟。他
装成身负重伤的样子。维克托·韦卢恩没有受伤,又戴着眼镜,因此是一名可以派
用场的射手,并被派到楼下营业厅去。我们则受命留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点
亮应急用的蜡烛,因为但泽市电力厂已不愿再给波兰邮局供电。米尚博士并不真正
相信扬受了重伤,可是又知道他没有打仗的本领,保卫邮局不一定非靠他不可,便
命令他当护士,照顾伤员和我,一边匆匆地、绝望地(我觉得是这样)抚摩了一下
我的头,要扬小心照看,切莫让这个可怜的孩子陷到战火中去。
野战榴弹炮射中了营业厅大门上方。我们全都摇晃了起来。戴钢盔的米尚、华
沙来的特派员康拉德以及送汇票的韦卢恩飞奔下楼,到他们的战斗岗位上去了。扬
和我走进那间密封的、可以减弱枪炮声的屋子,见到里面已经躺着七八个伤员。外
面榴弹炮正在大耍威风,震得屋里的烛火闪烁不定。尽管有那些呻吟的伤员,或者
说,正是由于伤员在呻吟,因此屋内一片寂静。扬急急忙忙、笨手笨脚地从床单上
撕下布条,包扎好科比埃拉的大腿,接着要给自己护理。但是,我表舅的面颊和手
背上已经不流血了。划破的伤口已经硬结,不过有点痛,这助长了扬的惧怕心理,
但在这间低矮而不通风的屋里又无处发泄。他到处乱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了一副纸
牌,一张不缺。施卡特!我们玩施卡特,一直玩到保卫战彻底失败。
三十二张牌,洗牌,签牌,分牌,出牌。所有盛信件的篮子都已被伤员占了,
我们只好让科比埃拉背靠一只篮子坐下。由于他常常要倒下身子,我们最后用另一
个伤员的背带把他绑住,让他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还不准他把手里的牌掉下来,
因为我们需要科比埃拉。施卡特必须三个人玩,三缺一我们不就打不成了吗?躺在
篮子里的那些人,已经很难分清红色与黑色,他们也不想再玩施卡特。本来连科比
埃拉也不想再玩施卡特了。他要躺下去。看房人想要让一切听其自然。他懒得动手,
闭上没有睫毛的眼睛,只想看邮局大楼最后被拆毁'注'。但是我们不赞成他这种宿
命论的态度,便把他紧紧捆住,硬要他当第三家。奥斯卡当第二家——这个小矮个
儿也会打施卡特?!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
当我第一次用我的声音讲成年人的语言并说“十八点!”时,扬从牌上抬起眼
睛,向我投来短暂的、莫名其妙的蓝色目光,随后点头表示“要”。我接着叫:
“二十点呢?”扬毫不犹豫地说:“还要。”我又说:“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点?”扬惋惜地说:“不要。”科比埃拉呢?尽管被背带捆着,他仍要倒下身子。
但是我们又把他拉起来,等到我们的牌室外面较远处一颗炮弹击中时发出的噪声过
去后,扬在接着开始的沉寂中悄悄说:“二十四点,科比埃拉!你没听见这孩子在
叫牌吗?”
我不知道看房人是从哪儿、从哪处深渊里突然冒出来的。看来他是用螺旋式绞
车把他的眼皮吊了起来。最后,他的湿乎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瞧着那十张牌,那是
扬方才周到地塞在他手里的,并且没有搞任何偷看之类的鬼把戏。
“不要。”科比埃拉说。其实,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嘴唇的蠕动判断出来的,因
为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打一盘梅花主牌。扬叫了“加倍”。要出牌了,扬冲着科比埃拉大声招唤,
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让他抖擞精神,跟着出牌。我先把他们手上的王牌吊出
来,牺牲了梅花K,让扬用黑桃J吃掉'注'。扬出方块十,被我用王牌吃掉,因为
我方块缺门。我出牌,用红心J吊出扬的十,科比埃拉垫掉方块九。我甩出一手红
心顺子,十拿九稳地赢了。我计算:总共四十八点,合十二芬尼!下一盘,我冒险
打缺两张王牌的无主时,这才比较紧张。科比埃拉手里捏着两张J,但他只叫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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