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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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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痛苦之花盛开的脸险些引诱我去贴近她。可是,谁也不该打扰祈祷者,既不该
引诱祈祷者,也不该让祈祷者引诱自己,即使祈祷者愿意成为对某个观察者来说具
有观察价值的人,即使这对于祈祷大有稗益,那也不行。
于是,我从被人磨得光滑的教堂木椅上滑下来,双手仍旧规矩地放在使外套隆
起的鼓上。奥斯卡从玛丽亚身边逃走,到了铺砖地,带着鼓,蹑手蹑脚地从一站又
一站的十字架旁溜过,没有在圣安东尼那里停留——请为我们祈祷——因为我们既
没有丢失钱袋,也没有丢失钥匙,那个被古普鲁策人打死的布拉格的圣阿达尔贝特,
我们也让他安稳地躺在左边。我们不停步,从一块方砖跳到另一块方砖上——这真
可以当棋盘用——直到一条地毯宣告,这里是左侧祭坛的台阶。
在这座新哥特式的砖砌圣心教堂内部以及左侧祭坛上下一切依然如故,我这样
说,读者诸君自会相信的。赤身裸体的、粉红色的童子耶稣始终还坐在童贞女的左
大腿上,我不称她为童贞女马利亚,免得把她同我那正在改宗的玛丽亚搞混'注'。
朝童贞女的右膝挤去的,始终还是那个用巧克力色的蓬乱的毛皮勉强遮身的童子约
翰。童贞女本人一如既往地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耶稣,一边眼望着约翰。可是,奥斯
卡在离乡多年之后对童贞女那种做母亲的骄傲感不大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两
个男孩的体态。耶稣的身材大约同我的儿子库尔特过三岁生日时的身材相当,也就
是要比奥斯卡高出两公分。根据证明文件,约翰要比那个拿撒勒人'注'年纪大,他
的身高同我一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脸部表情却都同我——永恒的三龄童通常的
脸部表情一样:少年老成。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们仍旧那样自以为机灵地瞧着,同
若干年前我跟在我可怜的妈妈身边进圣心教堂时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踏上地毯,上了台阶,却没有口念“登上”'注'。我仔细察看每一道褶纹,
用我的鼓棒——它的感觉比所有的手指加在一起还多——慢慢地一件不漏地检查这
两个赤条条的孩子的涂色石膏像:大腿,肚子,胳膊,数一数有多少胖肉间的肉纹,
有多少肉窝——这简直就是奥斯卡的体格,我的健壮的肉,我的有力的、有点见肥
的膝盖,我的短而有肌肉的鼓手的胳膊。他也有这些,这个小调皮鬼。他坐在童贞
女的大腿上,举起胳臂和拳头,似乎他想敲铁皮,似乎耶稣是鼓手而奥斯卡反倒不
是鼓手,似乎他正等待着我的铁皮,似乎他这一回当真要在铁皮上敲出一些有魅力
的节奏来给童贞女、约翰和我听听。
我做起几年前做过的事情来,摘下肚子前的鼓,给耶稣去试试。我考虑到这涂
色的石膏,小心翼翼地把奥斯卡的红白相间的鼓放到耶稣粉红色的大腿上。我这样
做,只为了却我的宿愿,并非傻里傻气地希望会出现奇迹,反倒是想具体生动地目
睹耶稣的无能,尽管他那样坐着,举起了拳头,尽管他具有我的身材和我的结实的
体格,尽管他是石膏做的,轻易地扮作一个三龄童,而我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备
尝困苦才保持住了这样的形象。他不会敲鼓,他只会摆出一副似乎会敲鼓的架势,
他也许还这样想着:只要我有了鼓我就会敲。于是我说,你即使有了也不会敲,并
把两根鼓棒插到他的香肠状手指间去,十根手指,我笑得直不起腰:敲吧,甜蜜的
耶稣,五彩石膏敲铁皮吧!奥斯卡朝后退,下了三级台阶,由地毯退到铺砖地。敲
呀,童子耶稣!奥斯卡再向后退。他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笑得前仰后合,耶稣照
旧坐着,却不会敲,也许他想敲。我正开始感到乏味,像啃猪皮本古籍那样,这时,
他敲了,他敲了!
尽管一切都静止不动,他却像是在敲,先是左手,后是右手,随后用两根鼓棒,
交叉成十字,急速擂鼓倒还像样,挺认真的,喜爱变奏,简单的节奏同复杂的节奏
敲得一样好,不搞花招,只在铁皮上施展本领。我没觉出有宗教味,也不像粗俗的
大兵腔,倒是纯音乐的。他不鄙弃流行曲,在当时众口传唱的曲子中选敲了《一切
皆成往事》,自然也有《莉莉·马伦》。他慢慢地,或许是猛地一下把鬈发脑袋转
过来,用布朗斯基的蓝眼睛对着我,相当傲慢地微笑着,把奥斯卡心爱的曲子编成
了一首合成曲:用《玻璃,玻璃,小玻璃》开始,接着是《课程表》,这小子像我
一样演奏了拉斯普庭对抗歌德,同我一起登上塔楼,同我一起爬到演讲台底下,在
港口防波堤上抓鳗鱼,同我一起跟在我可怜的妈妈一头小的棺材后面,最使我困惑
不解的是他一再同我一起待在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四条裙子底下。
这时,奥斯卡又走近前去。他是被吸引过去的。他想站在地毯上而不愿再站在
铺砖地上。他跨上了一级又一级祭坛的台阶。我就这样走了上去,可我宁愿是在往
下走。“耶稣,”我把剩余的声音全都集中起来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这样可不行。
马上把鼓还给我。你有你的十字架,你有它就够了!”他不是突然中断,而是敲完
了这首合成曲,把鼓棒交叉在铁皮上,那副细心的样子真是夸张。他二话不说、便
把奥斯卡轻率地借给他的东西递给了我。我也不道谢,正要像十个魔鬼似的匆匆下
台阶,跳出这天主教的信仰,这时,一个悦耳的、尽管是命令式的声音接触到了我
的肩膀:“你爱我吗,奥斯卡?”我头也不回地回答说:“这不是我所知道的。”
他接着用同样的声音,没有加重语气,又问:“你爱我吗,奥斯卡?”我没好气儿
地回答说:“真遗憾,丝毫也不!”这时,他第三次纠缠我:“奥斯卡,你爱我吗?”
我转过身去,耶稣看到了我的脸。“我恨你,小子,恨你和你的全部没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的呵斥反倒使他说起话来更加得意洋洋了。他活像一个国民小学
的女教师,伸出食指,给我一个任务:“你是奥斯卡,是岩石,在这块岩石上,我
要建起我的教堂。继承我吧!”
诸君可以想象我是怎样怒不可遏。愤怒给我披上了做汤用的母鸡的皮'注'。我
折断了他的一只石膏脚趾,他不再动弹了。“你再说一遍,“奥斯卡小声说,“我
就刮掉你的颜色!”
他不再吐一个字。这时,像以往一样,那个老头来了,那个永远拖着脚步走过
世上所有的教堂的老头。他向左侧祭坛行礼,根本没有发现我,拖着脚步继续走去,
已经到了布拉格的阿达尔贝特前面,我也匆匆下了台阶,从地毯踏上铺砖地,头也
不回地走过这棋盘来到玛丽亚身边,她正按照我的指点以正确的方式画天主教的十
字。
我抓住她的手,领她到圣水池边,让她在教堂的中间,在快到大门的地方,再
次朝主祭坛画十字。我自己没有跟她一起这样做。她正要下跪时,我将她一把拽到
太阳底下。
已是傍晚了。铁路路堤上的东方女工们已经走了。朗富尔郊区车站前不远处一
列货车在调轨。蚊子像葡萄挂在空气里。从上面传来钟声。调轨的嘈杂声淹没掉了
钟声。蚊子仍像一串串的葡萄。玛丽亚哭肿了脸。奥斯卡真想叫喊。我该用什么办
法来对付耶稣呢?我的声音要能装上弹药就好了。我同他的十字架有什么关系?不
过我心里明白,我的声音对付不了他的教堂的窗户。他会继续靠名叫彼特鲁斯或彼
特里或东普鲁士的彼特里凯特这号人修建他的殿堂的。“听着,奥斯卡,别破坏教
堂的窗户!”撒旦在我心中小声说,“他会毁掉你的声音的。”就这样,我仅仅抬
头望了一眼,量度了一下这样一扇新哥特式玻璃窗的尺寸,就拔腿走了,没有跟随
耶稣,而是跟在玛丽亚身边漫不经心地朝车站街下跨道走去,穿过滴水的隧道,上
去就是小锤公园,再向右拐入马利亚街,经过屠夫沃尔格穆特的门口,向左拐入埃
尔森街,过了施特里斯溪来到新市场,那里为了防空正在修一个水池。拉贝斯路真
长,我们终于到家了。奥斯卡离开玛丽亚,爬上九十级楼梯到了晾衣间。这里挂着
床单,床单后面堆着防空沙,在沙堆和桶以及几捆报纸和几摞屋面瓦后面是我的书
和前线剧团时期的备用鼓。在一只鞋盒里,有几只用坏的但仍旧是梨形的电灯泡。
奥斯卡从中拿起第一只,唱碎了它,拿起第二只,让它变成玻璃尘,整齐地切下第
三只肥大的那一半,在第四只上面唱出花体字母JESUS(耶稣),接着又把这玻璃和
铭文都变成粉末。我想再来一次,电灯泡却用完了。我精疲力竭,躺倒在防空沙堆
上:奥斯卡的声音还在。耶稣也许会有一个继承人。撒灰者'注'将成为我的头一批
门徒。
撒灰者
若要召集门徒,奥斯卡会遇上难以克服的困难。单凭这一条,我就不适合去接
替耶稣。可是,当时的天命却循着这条和那条曲折的道路寻访到我的耳朵,使我成
了继承人,虽说我并不信仰我的前任。不过,如教规所说:怀疑者信,不信者信得
最长久。耶稣在圣心教堂里向我个人显示了小小的奇迹,我无法用怀疑将它埋葬,
相反,我试图让耶稣重复一次击鼓表演。
奥斯卡多次去那座砖砌教堂,没带玛丽亚。我一再从特鲁钦斯基大娘那里溜走,
她死死地坐在椅子上,无法阻拦我。耶稣向我显示了什么呢?我为何深更半夜还待
在教堂的左耳堂,让教堂司事把我锁在里面呢?为什么奥斯卡让自己在左侧祭坛前
冻得四肢僵直、耳朵硬似玻璃呢?我牙齿格格响地奉承也罢,我牙齿格咯响地咒骂
也罢,我终究听不到我的鼓声,也听不到耶稣的声音。
惨哪!午夜时分,在圣心教堂的铺砖地上,我的牙齿格格直响,我活到现在还
从未听到过呢!哪个傻瓜能找到比奥斯卡更妙的拨浪鼓'注'呢?我模仿着布满不惜
弹药的机关枪的一段阵地,我在上颚和下颚之间设了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处,内有
办事女郎和打字机。我的牙齿的格格声传向四方,引来了回声与掌声。立柱打寒战,
拱顶起鸡皮疙瘩,我的咳嗽声用一条腿跳过铺砖地棋盘,到十字路口往回走,登上
中堂,飞上唱诗班席,咳嗽六十次,像一个巴赫协会,不在唱歌,却在排练咳嗽。
我正希望着奥斯卡的咳嗽声能钻进管风琴的管子里去藏起来,不再作声,直到星期
天弹奏众赞曲时才发作,这时,圣器室里传来了咳嗽声,紧接着又由布道坛传来,
最后消失在主祭坛后面,在十字架上那个体操运动员背后。它很快就咳出了它的灵
魂。我的咳嗽咳着说:各样的事已经成了'注',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成。童子耶稣
没有受冻,却僵硬地拿着我的鼓棒,抱着粉红色石膏大腿上的我的铁皮,没有敲鼓,
没有确认我的继承权。奥斯卡真希望能得到一份吩咐我接替基督的书面证明。
那时的习惯或者说不良习惯至今仍留在我身上。在参观教堂,甚至在参观最著
名的大教堂时,我只要一踏上铺砖地,即使处在最佳健康状况之下,便会放声持续
地咳嗽,这咳嗽声会各按哥特式、罗马式或巴罗克式的风格、高度和宽度扩展开去。
再过若干年,我还将让奥斯卡的鼓回响起我在乌尔姆以及施佩耶尔大教堂的咳嗽声。
不过那时候,当我于八月中旬让坟墓般冰冷的天主教精神对我施加影响时,我是不
会想到去遥远的地方旅游并参观教堂的。除非我是个穿军装的人,参加了有计划撤
退,那才有可能在随身携带的小日记本里记上:“今天撤出奥尔维耶托,教堂的正
面构造妙不可言,待战后再同莫妮卡一起到此一游,仔细观赏可也。”
变成常去教堂的人,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把我拴在家里。家
里有玛丽亚。可是玛丽亚有马策拉特。家里有我的儿子库尔特。不过,这个小淘气
已经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他把沙子扔进我的眼睛,抓我,他的手指甲竟折断在父
亲的肉里。我的儿子还对我挥舞拳头,手指节骨那样白,使得我只要一看到这对敏
捷的双胞胎'注',鲜血就会从鼻子里迸涌出来。
奇怪的是,马策拉特关怀我,尽管笨手笨脚,倒也出于真心。奥斯卡惊讶之余,
便听凭这个他向来觉得可有可无的人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搂住,细细瞅着,有一次
甚至吻了他,同时泪水直淌,与其说是对着玛丽亚不如说是对着自己说道:“这可
办不到。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即使那个医生说上十次,而所有的医生也都
这么讲。那种信尽管让他们写下去好了。他们肯定没有自己的孩子。”
玛丽亚坐在桌子前,像每天晚上那样把食品印花贴到裁开的报纸上。她抬起头
来说:“你放心好了,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讲,好像这件事同我无关似的。不过,
如果他们说,今天就得采取这种办法的话,我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对。”
马策拉特用食指指着那架自从我可怜的妈妈死后再也没有发出音乐声来的钢琴,
说:“阿格内丝决不会这样做,也不允许这样做!”
玛丽亚瞧了一眼钢琴,耸起了肩膀,直到说话时才重新放下来:“这自然啰,
她是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会好转。可你已经看到了,他好不了,到处受人欺侮,
不知怎么去活,也不知怎么去死!”
贝多芬的肖像始终悬在钢琴上方,他阴沉地打量着阴沉的希特勒。难道马策拉
特从贝多芬的肖像汲取了力量不成?“不!”他吼道,“决不!”他一拳捶在桌子
上,捶在湿的、黏手的贴有印花的纸上,让玛丽亚把疗养院管理处的信递给他,读
着读着读着读着,接着把信撕碎,把碎片扔到面包印花、肥肉印花、食品印花、旅
行印花、重劳工印花、特重劳工印花之间,扔到怀孕的母亲和喂奶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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