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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16-34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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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的一针扎进人中,白嘉轩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又把眼睛问上了。鹿子霖装作啥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草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鸡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一声坐了起来,对仙草说:〃你把三哥叫来。〃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洞溜回家中时万分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窑洞门口的疑问的注释。他从炕边上挪下腿来,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铁青着脸瞅着孝文耷拉着的脑袋,猛然抡开胳膊抽了两只掌,哆嗦着嘴唇〃羞了先人……啥叫羞了先人?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这儿仙草走了进来。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进上房西屋,看见嘉轩就忍不住慨叹:〃嘉轩哇你好苦啊!〃白嘉轩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泪珠,说:〃你知道发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收拾一下就起身,进山叫孝武回来,叫他立马回来,就说我得下急症要咽气……〃
惩罚孝文的举动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惩罚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温乡约族规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来执行。
白孝武的出现恰当其时。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样笔挺,体魄雄壮魁伟,肩膀宽厚臀部丰满,比瘦削细俏的孝文气派得多沉稳多了。白嘉轩仍然在台阶上安一把椅子坐着,孝武归来及时替代了不争气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时填充了他心中的虚空。孝武领涌完乡约和族规的有关条款,走到父亲跟前请示开始执行族规。白嘉轩从椅子上下来,跷下台阶,从族人让出的夹道里走过去,双手背抄在佝偻着的腰背上。白嘉轩谁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树下,从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枣棵子刺刷,这当儿有三四个人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跪倒了,白嘉轩知道他们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过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白嘉轩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还要狠过几成。这个儿子丢了他的脸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对他的期望,他为他丧气败兴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被土匪打断腰杆的劫难,他用刺刷抽击这个孽种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摆摆架式。白嘉轩咬着牙再次扬起刺刷,忘记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个下跪求情者中的一个。这个向族长跪谏的行动其实就是鹿子霖策划的。他听到孝武给他传述的白嘉轩要惩罚孝文的决定以后,郑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声吵着要白嘉轩取消这次施刑的举动:〃我敢说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这个折腾喀!〃白嘉轩冷着脸心决如铁:〃锣都敲了你还说这话做啥!你后晌能到祠堂来,就算给老哥赏光了。〃鹿子霖后晌去祠堂里在村巷里痛心狠气地抱怨几个老汉:〃你几个老者难道都是石头心恨?嘉轩要整孝文你们能忍心叫他整?为啥不劝他不阻挡他?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随便用刷子打?〃那几个老汉被他热诚的斥责弄得感动又愧悔,便策划了这出跪谏的插曲。
鹿子霖从白嘉轩手里夺下刺刷又扑通跪下了,说:〃嘉轩哥!你不饶孝文我不起来!〃白嘉轩冷着脸说:〃我不受你的跪拜。谁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谁爱跪谁就跪。孝武,往下行〃说罢,用手撩着袍杈儿走过人窝儿,重新在祠堂台阶的椅子上坐下来。白孝武从执刑具者手里接过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击了一下,血流顺着胸脯一条条拉下来……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争执在白家庭院里也刚刚发生过。老娘白赵氏白吴氏以及两个媳妇结成同盟,坚决反对白嘉轩惩罚孝文的毒刑,白赵氏劝不下儿子就骂起来:〃你害死孝文你哪象个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树上我就脱光站到孝文前头,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则用哭谏,两个儿媳一齐求情。白嘉轩对谁也不松口,连一句话也不说,一任她们骂呀哭呀乞求呀绝不动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从山里回来,白嘉轩把全体家庭成员叫到上房正厅,在祭桌前发焚香,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有话对着先人的面说。〃白赵氏白吴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妇陈述了早已表明的态度,轮到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说:〃按族规办。〃奶奶白赵氏正愣着神儿,母亲白吴氏的耳光已经抽到他脸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亲不恼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轩用恼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吴氏的轻举妄动,转过脸问孝武:〃为啥?你说为啥?〃白孝武沉稳他说:〃这是白家的立身纲纪。爸你说的我不敢忘……〃白嘉轩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着!忘了立家立身的纲纪,毁的不是一个孝文,白家都要毁了〃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来,湮没的只是那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装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发了;家业发时没有发得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轩在孝文事发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举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树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手软。……
白嘉轩听到孝武的话,心里卷起一汪热流,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此地正需要听到这个话。白赵氏不甘心地反诘:〃先人们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谁也没有你这样心硬!〃白嘉轩沉静地说:〃先人们里头没出过这号瞎事。〃孝文无可挽回地被推进祠堂捆到槐树上了。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们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轩尚不能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便,白嘉轩决定把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点头,伸出结着血痴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鹿子霖在惩罚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为孝文求情的行动虽然失败,却获得了许多人的钦敬,也把这件花案的制造者隐蔽得更严密了。为了显示真诚,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结束。白嘉轩从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动着狗一样的腰身走过来,双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着的三个老者说:〃你们的宽恩厚德我领了!〃鹿子霖演完这场戏就去神禾村找几个相好喝酒去了,这一晚喝得酣畅淋漓,于午夜时分走回白鹿村,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扑腾扑腾走到窖洞口拍响了门板,小娥问谁敲门。鹿子霖大声说:〃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点失控,阴谋的完全实施所产生的欢欣得意也有点难以控制,该是他和同谋者小娥一起品味这出精彩戏曲儿的时候了。门闩滑动一声,鹿子霖迫不及待撒着酒狂推门而入,把正趴到炕边上的小娥揽住。小娥一抖一甩钻进被窝。鹿子霖笑笑才意识到小娥棉袄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边上解衣脱袜,一边说:大的亲蛋蛋呀!你给你出了气也给大饰了脸,咱俩的气儿出了,仇报了,该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说咋着大就咋着,你要咋样儿就咋样儿,你要骑马大就驮上你游,你要大当王八大就给你趴下旋磨……〃说着剥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小娥却问:〃吃着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创作的赞美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大愿意。〃鹿子霖的手被挡住了。小娥说:〃你刚才说今黑依我,我还没说咋样哩,你就胡骚情起来?你先安安生生睡着,我有话问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头一刷子谁打的?〃
〃他爸嘛!还能有谁?族长嘛!〃
〃听说老二回来了?〃
〃回来了。这货看去还是个硬家伙。〃
〃孝文伤势咋样?〃
〃还用问!脸上没皮儿了。〃
〃孝文寻冷先生看了没看?〃
〃你操这些闲心开啥?〃
小娥不吭声。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吃喝声,浑身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洞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的快活。在她怀着恶毒的目的把孝文拖进砖瓦窑以后惊奇地发现世上竟有孝文这种奇怪男人,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当时她觉得奇异也觉得好笑,后来孝文遵照她规示的日程钻进她的窑洞来过多回,仍然是那个样子;她看着他每一次兴冲冲地又显得贼偷鬼气儿来到窑洞,回回都是败兴地离去,就忍不住同情这个可怜人儿说:〃算你干脆甭来了。〃孝文苦笑着说:〃我也想咱们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来咧!〃直到白嘉轩气昏死在窑洞门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过她的已经不再贵重的身体……她在窑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装作扯柴禾走到窑院边沿的麦秸垛跟前,耳朵逮着本村中的动静,偶尔可以听见人们涌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对话。她现在想到孝文在她窑里炕上的那种慌乱不再觉得可笑。反而意识到他确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领着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复仇行为的合理性来稳定心态。其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烦他说:〃还提孝文孝文做啥?该受的罪让他受去吧!咱们今黑热热火弄一场!〃小娥说:〃好呀对呀!〃说着就跃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吟一声:〃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差点把大大的肠子肝花蹲烂了!〃小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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