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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 钟晓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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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朋友的死亡,也许使你联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死在海上。
  〃你怕死吗?我说。
  你沉默了片刻,道:〃对生既然有恐惧,对死自然也有恐惧了。〃
  〃我真希望我不怕死。〃
  〃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像我的朋友一样,也死在海上。将来我年纪大了,总是会回来的。〃
  〃既然喜欢海洋,何必还要回来?〃
  〃生前在海上漂流,死后就不要再漂流了。〃
  一小队矶鹞在湿沙上迅速跑过。若非海潮喧噪,或可听见它们脆薄的笛音似的鸣声。那些体形比知更鸟还要小的矶鹞,走路像跑步一样,跑起来上身不动,光是两只小脚飞快地交错而行,十分可爱。沙滩上,海鸥的爪印以及脱落的鸟羽,随处可见。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拾海胆。这种灰白色、形状像一块钱币的棘皮动物,生活于浅沙之中,备受浪涛摆布,所以完整的海胆不容易找到。海胆的正面是排列成星型的呼吸管,反面那微凹瞩目的叶脉似的纹路就是食道,负责把食物引导至中央的小洞,也说是海胆的口。我们每次到沙滩来,不捡贝壳而捡海胆,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个有五支呼吸管的。那是已经长成的海胆,甚为难得。
  后来你拾到一片浅蓝色半透明的破玻璃片,上面有这样的字样:FEBRUARY 21,1906。IN。U。S。A。 PAT。OFFICE。
  我们都暗自诧叹。1906年正是这个城市发生大地震的那一年。这七十多年来,这块玻璃片也许一直在海洋中打滚。玻璃的边缘圆溜溜的十分光滑。现在像这样又厚又结实的玻璃已不多见了。
  1906年4月18日凌晨5时许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大地震,引起普遍的恐慌,洛杉矶西雅图陆沉、纽约焚烧、三藩市整个被吞没等等谣言满天飞。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这一次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大地震,死亡人数一般记载为五百,事实上不止两千。
  自从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感到灾难发生前的压力,刻不离身。坐落于圣安德烈斯断层附近的三藩市,地震的可能性并不是一件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事。对于地震的恐惧感,已经完全化入此地居民日常生活的感情纤维之中。日复一日,他们在悬疑的不安中生活着,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降临。
  曾有一个时期,我把家里所能找到的瓶瓶罐罐全部储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家里大多是玻璃罐。虽然明知塑胶罐比较好,却又未至于特为买些塑胶罐回来。我只是不彻底地为自己不可靠的生存尽尽人事。我因为怕你取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原是这样胆小无用的一个人。我想我实在是有点怕死。
  〃你知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你问我说。
  〃我不知道。〃我说。
  〃最可怕的是人。那时候,谁是人,谁是兽,马上就可以分得很清楚。有人为了一滴水自相残杀,穿着军服假公济私,趁火打劫的更不知有多少,所以你千万要小心谨慎。〃
  有人预言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再度发生大地震。
  全长七百五十余里的圣安德烈斯断层,自加州西北沿海岸地区伸展到加州东南近墨西哥边境处,乃美洲地壳与大西洋地壳之间的部分边界。在过去一千五百万年间,加州海岸连同大西洋地壳已向西北移位一百九十里。现在沿着这条断层,每年平均约有二至二又四分之一寸的变化。1906年三藩市发生大地震,就是因为大西洋地壳突然向北移位十八尺。其时,电源断绝,全城陷入黑暗之中,地层摇撼,马路像波浪一样翻腾,楼房倒塌,铁路倾覆,沿岸树龄高达两千年的红杉歪颓在地,大火焚烧四日……
  我想,那一定就是世界末日一般感觉。
  可兰经这样形容世界末日:〃……太阳折叠,星辰坠落,山峦摇撼,海水沸腾……〃你看过之后说:〃诗有时比事实更真。〃
  到唐人街途中的行车天桥上,曾经看见的那一幅绝美的城市景观,忽然又掠过脑海。这个娇媚华丽的城市是否也会像一千九百年的庞贝古城,毁于一旦?
  我想到人与最爱的事物始终还是要分离,不觉有点悲伤起来。
  你叫我灾难发生时,不要惊慌,尽快逃到空旷的所在。假如时间上来不及,当选择有支柱的地方躲避,如在门框底下。事后不要忘记关闭煤气管,防止火灾。将来你会给我一把扳钳子作此用途。所有的容器都要盛满水。你叫我床头的墙壁不可悬挂重物,床头附近也不可放置书架等有相当高度的家具。
  〃没有什么比食水更重要,〃你说,〃若我们两人之间的食水,只足够一人饮用,我一定会让给你。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怎样寻找食水吗?有海洋的地方,总有河流,因为这世界的溪河都是从山下流下来,再流入大海的。那时候,也许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要努力求生。只要沿着海边,从这里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河流汇入海洋的地方。河流会将你带到水源的。〃
  你握着我的手,如此为我的生存担忧。我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悲壮之感。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于末日的余灰之中,安安静静,没有眼泪。
  你答应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立刻赶来;我们若失散了,你就沿着海岸到南方寻找我。那时我们就在海边相遇。我也答应你,假如我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独自驾舟,飘扬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寻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末日的盟约。
  那天我们在海边,在二十世纪末期的大风中,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将灾难变成美丽的神迹。或者你急于答应我一些什么。不然,为何你忘了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说过之后就算了?而我总是以为,所谓盟约,原是天长地久的。
  与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所感到的绝望与无奈,使我甚至渴望灾难的降临。天崩地裂,水沸山腾,毁灭你的渔港,你的渔船,你所爱的一切,把你交还给我。
  我竟不知道,我当时所渴望毁灭的,竟然就是你。
  如今,让我在心中,把你交还给大海,把你的渔船,交给我看不见的远方如飞的岁月,带你走遍千山万水。
  来日大难,也许我和你都化成了灰。
  七
  我在大学里的第三年学期末,你的表妹结婚,我居住的单元被收回作为新婚夫妇的居所。我搬到另外的住处。就在此前后,你的渔船出海了。
  你辞去航空公司的职位,专业从事商业捕鱼,每次出海或两三天,或十多天不等。你出海前,往往通知我一声。我已学会驾车,取得驾驶执照,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你要是作长期的远洋捕鱼,我总是驾车到渔港给你送行。我立在岸上,看着你的渔船远去,就好像渐渐失去你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出海的时间很难算得准。有时我到了渔港,你尚未完成准备工作,忙来忙去,也没时间答理我。我无聊地到处走走,喂海鸥吃饼干,有几次等了许久。你叫我不要再去送你了,反正你来来去去的,送不送都一样。但我不肯。我说我喜欢渔港的送别。
  你的渔船还是叫做〃克莉斯汀〃。因为在渔船准备就绪的时候,正值繁忙的捕鱼季,你赶着出海,换名手续便暂且搁下。在你航出某个水域以前,我可以借用其他渔船的无线电与你通话。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不外是嘱咐你小心,祝你好运这一类说过又说的话。
  我过着长时间没有你的日子,每日都想念着你。在路上走着,也会停足观望天空。天空无云,海上必然大风,因为云都被风吹散了。这是你从前告诉我的。
  我的新居进门处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个长方型约一百二十平方英尺的客厅,客厅左边的东墙,一排玻璃窗,开向屋后的小院子。晨光照射进来,把途中所有的影子也带进屋里来。一半水泥地,一半泥地的后院,种着几株矮瘦的玫瑰。开花的时候,就仿佛那棵植物的心缓缓地开了。有一种灰蓝色的小鸟在后院大摇大摆在踱步,像是在它自己的家里似的。较远处是人家楼房的背面,有人在后骑楼晾衣裳。只要注意那衣裳摆动的姿态,即可略知当天的风势 。我望着那翻飞的衣裳,有时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
  大雾的夜晚,窗户蒙上层水纱。汪作一团的街灯,船灯似的,浮在夜海一般的黑暗之中;你的船灯,想必也正浮在黑暗的夜海上,如一团黄雾,遇风即散。你说天晴时海上的月亮,与陆上的那个是绝对不一样的。就好像太阳突然在晚间升了起来。白色的太阳照得水面银闪闪的一片阳光。有时月亮又显得非常小,仅只是一颗稍大的星星。但千万不要是一颗陨星。在古老的迷信中,陨星预言风暴的来临。
  你捕鱼回来,还要亲自把鱼载到零售商的商店去卖。待你把特别拣选的鱼送来给我,往往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站都站不稳,须睡一觉醒来,方才有精神告诉我这一次捕鱼的经过。
  我把我家的锁匙给你配了一副,好让你在我外出时,也可自由出入。我一进门,只要嗅到鱼腥味,就知道你来了。你每逢捕鱼归来,身上的鱼腥味总是很重。有一次我早晨起床,走出客厅,发现你靴也没脱,连衣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你身上一股子鱼腥味,胡子已多天没有刮,头发又乱又脏,人也晒黑了。我拿了一把常备在家的尤加利叶,放在锅里煮。不多久,微辛的清香漾满空间。我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你睡。朝阳把细微的影子,印在你的脸上。你睡得极深。
  我觉得非常幸福。
  你再度出海之前,虽有短暂的空闲,却也有许多杂务等着办理,只能抽出一天半日陪我聊聊天,吃吃面,散散步。我记得我家附近人行道的石板缝野生着一种细绒般的青苔,你很喜欢,会蹲下来摸摸它,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你说将来你家的院子要种满这种青苔。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一排陡斜的楼梯。那是横切过一条盘山而建的街道的捷径。每次我们到那里去,就说:〃到楼梯那边去。〃我一直想数一数那楼梯总共有多少级。楼梯两旁沿着斜坡植满松树。我们走到最高,在布满松针的梯级上,俯瞰沿海地区的全景。在那里看来,仿佛天空很多而地很少。井然的街道及楼房,干净的马路,翠绿的远树和青青的山,令人觉得真是好一片太平盛世。一只白鸥像完成壮举一般,悠悠横越整个区域。海洋在陆地与陆地之间,呈现各种光暗面貌。你指着前方说,海陆交会处,若是白头浪特别多,即表示岩岸险巇,等闲莫近。
  然后你走了,乘着退潮出金门桥,航入海洋。这样便可介潮力增进船速。同样地,你趁着涨潮时潮水进湾的时候进湾。金山湾的水流极强,最快时达四海里。以距金门桥约三英里的庞尼塔角为起点,计算至入港停泊,顺潮只需三十至四十五分钟,逆潮则需时三小时十五分钟。
  我已习惯了在渔港时,留意伫立水中的圆木桩上,那湿印的长短。若是水线以上露出一大截湿印,我便知道正是退潮。退潮的时候你是不会回来的。
  你曾经告诉我,最强、最紧和最低的潮,都是在春天。潮汐以二十四小时五十分钟为一个循环。在这段时间以内,潮水涨退各两次。满月之日,水位升至标准以上六尺,是为满潮。月蚀引起小潮,水位降至标准以下二尺。潮汐的讯息由于暗合自然万物的消长荣枯,自古以来被认为与人类的命运结怨交欢。潮涨象征生命、丰盈、充溢,潮退象征死亡、衰微、贫乏。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的农民相信苜蓿须在涨汗时播种方能茂盛成长,否则将夭折。他们的妻子相信水位偏高时制成的牛油品质最佳。此时由水井取得的水,从牛身挤得的牛奶,将在锅中煮至沸腾,满溢出来。搅乳器中的牛奶将不断起泡,直至高潮过去。葡萄牙、威尔士及布列塔尼沿岸的人,认为人在潮涨的时候诞生,潮退的时候死亡。
  对于我来说,潮退象征你的离去,潮涨象征你的归来。
  一年一度的鲱鱼季,自一月开始,至三月止,属近海作业,你不必把船驶出金门桥,只在金山湾、金银岛一带逡巡。青绿泛黑、银身白腹、以甲壳类动物为主要粮食的鲱鱼,部分时间居住于深水之中,然后移往沿岸的浅水域产卵。成千上万的鲱鱼游近水面,发出冷光,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从水鸟盘旋的位置,亦可推测鱼群出现的方向。日本人喜欢用鲱鱼的鱼卵做寿司,因此,所得的鲱鱼卵大多出售日本。
  或者你航向深海,捕捉生活于水底石间、海岸山脉的谷壑中的石头鲈。这种饕餮的鱼类,于冬季产卵,能在深海中自下而上。为了捕捉石头鲈,你出入深水礁、法拉龙群岛、雷斯角以西二十五英里的柯特尔滩。雷斯角位于三藩市西北偏西。天气想必很冷吧!你穿着厚毛衣,戴着毛线帽子,脚上套着防水靴,也许正在注视着鱼群检波器的画面。那一具利用超音波探测鱼群的仪器,按下了掣,画面上立刻亮起了各种颜色图案,显示出海底的形态,鱼群的方位等等,活动范围达一千二百英寻的深海。
  春夏捕鲑鱼,利用轮转线捕鱼法,以半速前进的渔船带动喂了饵的鱼丝,跟随寒流,沿着约十英寻的浅水航行。所至之处,北至波林娜斯、北岛、雷斯角、波德各湾、布莱格堡,南及蒙得勒湾、圣克鲁期、新年岛、半月湾、圣彼得角。这正是鲑鱼离开海洋,逆流返回淡水域产卵的季节。武勇的鲑鱼,一旦上钩便剧烈挣扎,以求逃脱。有一次,你与它们斗力之际,撞伤了膝盖,瘸了好几天。
  七月至十一月是捕鲔鱼的月份。鲔鱼属鲭鱼族,最重要的商业品种包括大青花鱼、长鳍、黄鳍等,是世界上最快速的鱼类之一,游动时速可达四十五英里,肌肉结实,追随暖流,喜欢游近水面觅食。捕捉鲔鱼,须采用长线多钩钓鱼法,渔船几以全速前进,途中绝不停留。据说大规模的捕鲔鱼行动,鱼线长及七十五英里,鱼钩有两千多个。
  三藩市西南有两座海底山,间接参予捕鲔鱼行动,助渔民一臂之力。派因尼亚山山高七百七十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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