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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 作者:叶广芩-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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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大哥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大哥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应现在就说,走到青雨旁边轻声地说,钮老板,刚才有人带话来说您家老爷子不在了。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这么扛不住事儿!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隋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两人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碴,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请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妆,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说小泽是他大学同学,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遛。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古禄家难以更改的遗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做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径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钮老板身中76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八个杠夫抬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杠房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板凳,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儿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了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七
大秀终生未嫁,靠着补花手艺,一个人淡泊存活。八十年代,被街道列为五保户,领取着有限的津贴。我母亲死得早,是盖着大秀给绣的衾单走的,大秀说我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是她这一辈子的知己。六十年代湖北方面来过人,说是二秀的后人,不过以后也再没有走动。
大秀死后,社区整理她的遗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无所有。
六条钮古禄家的最后一个人走了,给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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