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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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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说我有心脏病,医生不准喝酒,叫他们别客气。沈大嫂本来也不想去,好象只有死守在这儿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却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样子,他是想支开沈大嫂,和我说几句知心话。沈大嫂拗不过他,便赌气拿了酒壶往外走。临出门,还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你要是这么活着还嫌不痛快,就乱说吧!瞧,一张画,一个潘大年,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受吗?”跟着 “呼”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当时我的确有些尴尬。老沈带着歉意对我说:“你大嫂心里不痛快,你可别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亏我们没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着受罪……”他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桌上的烟碟。一脑袋花白的乱发对着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阴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说。
“不!”他摇摇头说:“是他,又并非是他。”
“怎么?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出卖了你吗?”
“他出卖了我,实际上也出卖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可吃尽苦头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么苦,又那么辛辣。
“你以为他过得还挺好吗?不,出卖灵魂的人的日子是阴暗的。一年来,我常常碰到他,他却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时我故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吓得他低着头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动、比他神气!你说怪不怪?!可我是他们‘专政的对象’呀!哎,你说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不,当然不是。这说明我身上还有可以自信的东西,因为邪恶与龌龊的东西实际上是怕我的。至于你说的我‘苦’吗?也可以说吃尽苦头了。但谁也不会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问,并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胜利法”在麻痹和欺骗自己?他哪里来的幸福。当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却见他那双大眼睛灼灼闪光那确实是幸福的人眼里才有的亮光。我刚要说出自己的疑问,他就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我,感情冲动地说:
“你来,跟我到里屋去!”
他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掀开挂在里外屋之间小门上的门帘,把我拉进屋,扭开了电灯。这是间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铺与一面墙壁中间的窄道儿上,四下一看,床上堆着几床被褥,床头柜上放了一只旧马蹄表。墙上这着一条灰色的粗毛毯,上边用铁环穿挂在一根横在一边的粗铁丝上。大概由于墙壁残破,用它来挡挡凉气。此外什么也没有。
“干什么?”我不明白老沈引我进来做什么。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弯腰把床头柜打开。呀!里边竟被笔筒、水盂、砚台、色碟塞得满满的。水盂里盛满水,色碟里都是新鲜漂亮的色膏,砚台上汪着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处挥洒?
我对他的目光是一个问号。
他没说话,叫我靠床边站站。他一手捏住挂在墙上的大灰壁毯往旁边“哗”地一拉。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象放了光似地亮了起来。一片无垠、坦荡、溢满春色的大地展现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见。照耀着山野的和煦的春光,仿佛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痴迷地沉浸在这壮阔而迷人的境界里似乎在这一感觉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前是无比巨大、生气蓬勃地画出来的天地。老沈见我被他的画所感染而激动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动了。他忽然脱了鞋,登上床,脚踩着床沿,把这巨幅的画掀起来,跟着又出现另一番景致,另一种然而同样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给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见方。我无法确切地描述看画时的感受。我只觉得,仿佛嗅到了树林里森郁的气息、万顷麦田上飘浮的清香、花丛中散发出的诱人的芬芳,我还仿佛听到百鸟的鸣邮、飞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壮的喧啸和横贯原野的高压线上电流驰过时嗡嗡的低响。还有风,雨,电光,以及炼钢炉前灼人的温度……大自然的美、艺术的力和生活中的蜜汇成一股强劲的热浪向我扑来。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征服了,被他的艺术征服了。我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边“哗啦、哗啦”掀动着这一幅幅挺重的大画,一边象孩子做了什么得意的事那样美滋滋地说着:
“你瞧,这地方,我用了工艺美术中镶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儿,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产生一种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吗?龚半千也用过这法于呀!你别一言不发,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头看他。他站在床上,从屋顶中央垂下的灯泡就在他脸旁。此刻他的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好似闪着一对烁烁闪光的小火苗儿他简直忘了自己被监改的处境。从这些画里,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种新风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没有放弃对于崭新的艺术语言的追求,朝着自己早已确定的目标探索着尽管在如此境况中也没有停止。依我的艺术见解,这些画绝对是新颖的、继往开来的、成功的……
“这么大的画,你是怎么画的呢?”我问。并且觉得自己的声调因感动而微微发颤。
他撂下画,告诉我:“我就在墙上画,否则画不开。上边够不到的地方,我就这样画”他踩着床沿,赔起脚,伸着胳膊动了动手腕,模拟出作画时的动作。然后他跳下床,一边穿好鞋子一边说;“这几幅画是我近一个月画的。这一年,我总共画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开垂在床帮下的床单叫我看,我低头往里一瞧:里面放着成卷的画,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电线杆一般粗。为了防潮,外边都用塑料布裹着,捆上布条成麻绳。
我看着,忽然有一种挺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很象过去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工作者。这儿就象是一个地下印刷所。周围危险四伏,随时都有一旦遭到破获就要遭难的可能。但他却大胆、勤苦、热情地工作着。他白天劳动,这些画肯定都是夜深人静时画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红红的;正是他不愿意让那些美好的想象只出现在睡梦中,才创造了眼前这画上的一切。那根横在墙壁上端的粗铁丝,被壁毯上的铁环磨得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来拉去,才会磨成这样呵!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现实!一个画家画画,竟象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竟象犯罪一样!不,老沈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他如此不辞劳苦,不顾安危,难道仅仅是个艺术狂吗?决不是。如果他不是对正义和光明、对真善美重返人间怀着强烈的渴望和坚定的信念,他画了那么多画藏在床铺下又有何用?忠于信仰的人有时会象傻子那样单纯与认真。他不需要赞美、喝采、奖赏,也不为威吓所慑服。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认定该做的事。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
我想把这些想法对他说,听听他的高见。他却指指我身后,叫我看另一样东西。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画挂在那里。原来是《斗寒图》!这是我刚才欣赏墙上那些大画时,他悄悄挂在我身后的。没等我开口,他就说:
“我又画了一幅!”
这一幅画得更好!风雪更加狂暴,梅树更加苍劲,花儿更加地满艳丽。他用这幅画再一次无声地回答我。这一次,似乎告诉给我更多的东西。我充满赞佩的激情望着他,他却躲开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谦卑与自责,诚恳地说: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刚强而有骨气的人。我被潘大年出卖后,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从系里赶出来。那一度,我曾经很消沉……可是后来,我变了。我变得更加振作,浑身都充满力量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给了我温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励了我。你不明白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因为他孤单一人,没人理他,“人民”这个概念在这里太抽象了。
他没说话。引我从一扇门走出屋子。拐进一个窄小的夹道。大雪还在纷纷扬扬,飘飘而下,地上早积了厚厚的、软绵绵的一层,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发响。
我来到他家的小后院,只有一丈见方。我俩立在院子中间,四下一片白。我刚要问他为何把我带到这空冷的小院里,忽然却见周围昏黯的空间里透出一片暗红色小点点,远远近近,愈看愈明晰、愈鲜艳、愈明亮,原来竟是一片梅花!再一瞧,是许许多多小梅树呢!有的栽在盆里,有的栽在木箱内,还有两株有一人来高,栽在地上。枝杆如墨笔勾画的,劲折硬健,虽然压着厚雪,毫无弯曲之态。花儿盛开,无一残败;雪打过后,反而倍加鲜丽。在小院湿冷的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幽香;风儿吹去,香气依然袭人。好象连它的香气也有份量,风吹不去,芳馨永在……
“你看,这些梅花都是人们送给我的。正是那个所谓的‘黑画展’之后,很多人却反而悄悄给我送来梅花。大多数人我根本不认识。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干部或学生;也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你着栽在地上这两株,已经一年了,人冬以来放得花分外多。有时我画到深夜,感到疲乏,就到这些梅花中间站一站,身上的乏劲儿就会不翼而飞。你想想,为什么我那幅《斗寒图》挨了批,反有那么多人偏偏要给我送梅花来?他们仅仅是因为喜欢我的画吗?不是!究竟为什么,你自己去想吧!你现在明白刚才在屋里我为什么说自己是‘幸福’的了吧!因为我不感到孤单,随时都感到我在人民之中。经过这些事,我才真正懂得,我们手中的这个画笔不是消闲遣兴、陶冶情致的工具。它属于人民,为了人民。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珍视它,不论怎样艰难困苦我们都无权丢弃它呢!哎,老何,你怔着于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得可多啦!生活中有时一事一物,会引起你无限的联想,由此而引伸出无穷的思想,悟到深连的哲理,致使你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它象一把钥匙,给你打开一扇长期幽闭着的、几乎快要锈死的门,引你走进一片全然崭新的天地。其实,倒不是这事物本身有着怎样的神奇,它不过调动起你全部的生活感受、认识和经验,使你重新检验一下过去,并从中发现未来应走的道路。就象引线穿珠那样,按照一个新图案把平日积存下来的思想的珠子穿连一起。……我从那天起,不知不觉发生了许多变化。有时冷不丁发觉自己挺可笑,因为常常下意识地模仿起老沈来。甚至连一举一动、说话的腔调和手势都象老沈了。我家中人见了颇觉奇怪。我已年逾半百,不是处在爱模仿的孩提时代,究竟什么力量竟迫使我要返老还童呢?
那天,我在风雪之夜与老沈洒泪而别。临别时,我向他要了一枝梅花带回老家,插在一尊葫芦形的龙泉瓶里。它开了许久才枯谢,此后不久,竟得知老沈去世的噩耗。当时,我在悲扬之中,竟以为这枝梅花的枯萎是他死去的先兆呢!其实不然,老沈是在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之后死的他听到“四人帮”完蛋的消息后,独自一人高高兴兴喝了半斤酒,从此长眠不醒了。
这消息对我太突然、又太简单了。因为这是系里一位同事给我来信中提到的。他写得很不详细。而且我得到消息时,老沈已去世一个多月。我不能再发唁电,便给沈大嫂电汇去一百元钱表示安慰。不久,钱被退回,退条上写着“无人收取”。我莫名其妙又不大放心,赶紧给范被写了一封信。范被很快就回信了。信上说沈大嫂给一个娘家外甥接到北京去了。她还写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原来老沈得知 “四人帮”垮台的消息,当夜喝了一通宵酒。他边喝边大笑。沈大嫂劝他少喝,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醉倒后再没醒来。范换闻讯赶去,只见老沈“神态安然如睡,嘴角上带着微笑,此外还有几分辛辣的意味”。通过范填这一描述,我一闭眼便能想到他那样子。就象我当场见过一样。
范被还告诉我,老沈故去时,“监改”的帽子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却有四五百人自动为他送葬。有学院里的师生,也有校外的干部和工人,多数是业余美术爱好者。据说播大年也去了。他也落了泪。依我看他的泪水并非没有一点真情,但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会真心的伤心难过。
当然,这些事早已过去了。
两年来学校不断来信,对我表示关怀,欢迎我养好病日校任教。这是我多年来没得到过的温暖。虽然我有病在身,但时代已敲起前进的鼓点把我召唤,宛如春天的气息,使老树也Z要抽枝拔节、绽开新蕾、显露风姿呢!我怎能不赶快操起画笔,在有限的年华里,为渴望已久的新生活、为大有希望的祖国点缀上绚丽的色彩呢?我当即整理行装回学校,并指定我儿子买当天的车票.我儿子说:
“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我还要赶去参观你沈伯伯的画展呢:他虽然不在了。画展却不能误了参观日期。”
“沈伯伯的画你不是早都看过。为啥还要赶去看这个画展呢!”
“你懂什么?我……”我觉得,我怎么说也无法叫孩子们了解我们之间那些经历、那些情感、那些酸甜苦辣。便着起急来,说:“少说废话。我就要当天的票。没有座位,我就站着回去!”
现在,我又站在《斗寒图》面前了。心里默默地说:
“老沈,你知道今天的祖国是什么样子吗?你要活着有多好。那么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斗寒图》悄无声息,可是我忽然感到,画上的风雪好象骤然停顿,冰峰雪岭正在融化消解。整幅画向四外闪烁出绚丽的光彩,满室五色缤纷……我定睛一瞧,原来是挂满展室四壁的争奇斗艳的图画在交相辉映。再看看这幅画呢刚劲的枝条好象在多情地摇颤。花儿分外明亮,有如张开的笑眼……
这幅《斗寒图》便第三次无声地回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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