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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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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点钟的时候,林先生才为我叫车子,我到家已经不早,静寂的庭园没有一点声音,深蓝的天空闪着悠悠的星光,潮湿的枯草上已有霜层;拉茜跟着开门的佣人叫着欢迎我。我谢了开门的人,就跟着拉茜进来,我心里正惦念着写封信给心庄,但是一进客厅,当我开亮了电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发现有人坐在沙发上,是微翠,她穿着黑色的长袍,像男人一样两手缩在袖子里。 
  “你回来了,陆先生?”她安详地问。 
  “啊,微翠。” 
  我叫她一声,就不知所措了,我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才想到把我的衣帽放到房间里去;我开了房内的灯,出来时我又关了客厅里的电灯,好像黑暗可使我与她比较平等似的,我才有勇气自由地坐在沙发上去,我说: 
  “你还没有睡?” 
  “没有。”她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心庄告诉我……”她说了半句忽然不说了。
“她告诉你,她告诉你我的确是靠你的天才而写作的?” 
  “你真的相信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说这是‘我的相信’?”我说:“这是事实。”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是这是事实,希望你不要怀疑,”我说:“如果你一定不信,那么也不必再问我了。” 
  她沉默了,半晌,她忽然说: 
  “那么,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以后,以后你不想叫我写作,我是不会再写作的。” 
  “这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我没有天才。” 
  她又沉默了,于是寂静的夜晚使我感到一种压迫,我说: 
  “那么心庄有没有告诉你别的呢?” 
  “是的,”她微喟一声说:“是的,她还告诉我,告诉我……” 
  “她可也告诉你,我……我在爱你。” 
  她没有作声,但是我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了。我说: 
  “你相信我在爱你么?” 
  “爱我盲目么?”她冷静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我知道我是不配爱你的,但是我让你知道就够了,我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在你以前没有爱过人,在你以后也不会爱别人。只要你知道我永久永久爱你就够了。我不敢自己对你说,我想叫心庄转告你;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毫没有价值的人,那么我是准备离开这里了,我不要扰乱你;也许我们将永远不会见面,可是我爱你是一样的。” 
  她没有作声,但是她伸出她的手来抚我零乱的头发,我一生从未有人给过我这样温柔的抚慰,一时间,我伏在她的膝上哭了。 
  夜是静寂的,除了凄切单调的钟摆的声音,我感到的是我的心跳配合着微翠的呼吸。 
  她的手轻轻的扶着我的头发,微喟一声,于是她忽然说: 
  “你不知道你已成名了么?你的文艺生命刚刚开始,无限的前途等着你,而我,我是一个不识字的盲女……”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微翠,我不过是一架钢琴,而你才是真正的音乐家,我知道你在任何的钢琴上都可以奏出美丽高贵的音乐,而我,没有你将永远不会有音乐的,也许将是一个废物。”我颤栗得像风中的秋叶,我说:“微翠你尽管轻视我,卑弃我,但请不要轻视我卑弃我的感情。我虽然丑怪,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有常人一样的爱,我有常人一样的感情。如果你当我是一个人,请你凭你的心告诉我一句真话,无论是爱我或者是不爱我,都请你告诉我,我只要知道就够了。你不爱我决不是对我不好,爱情是不能勉强的,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像我同心庄一样,是不?” 
  我说完了,两只手握着她的右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纤细的手指有点颤抖,在阴暗的光线中,我凝视着她的面孔,我等待她的答复。我看她嘴唇颤抖着,但是没有作声,她的话就是我的命运,我的心跳跃着,不知是不是应当再说什么,或是我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了。 
  突然她的左手压到我的手上,我握住她的手;她的头低下来,蓬松的头发披垂到前面,于是我在我手背上感受她一滴幽凉的泪滴。 
  “怎么啦,微翠?”我抬起头来问她:“是我伤害你了么?” 
  “不是,不是。”在阴暗的光线里我看到她嘴角天使般的微笑,她抬起头,泪珠反映着从我房内射来的灯光,她用手轻轻地揩去眼泪。 
  “那么你是爱我的,是不?” 
  她想收回手,但是我拉住了她,问她: 
  “告诉我,告诉我,微翠。” 
  她点了点头,但随即抢回她的手。她很快地站起来,急着走开,她说: 
  “你早点睡吧。” 
  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我看她一双手拿出手帕在拭她的眼泪。


盲恋十 
  微翠是爱我的,她竟是爱我的! 
  我告诉了心庄,又告诉了林稻门先生。 
  但是我们的恋爱并没有像现在市上的恋爱一样,没有什么浪漫的交游,也没有小说里戏剧里的热烈的场面。我从此就未曾再同微翠单独在一起,她似乎反而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再同我在一起了。 
  但是没有疑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竟如我是爱她一样。 
  没有比我的命运转变更快了,我求心庄转告微翠我有向她求婚的意思,接着,林稻门先生就向张老先生为我作伐。 
  当寒冷的冬天过去,迎春花初黄桃花含苞的时节,我与微翠就成了夫妻。 
  世上已没有人再比我幸福了! 
  我已经在苏州近郊租了一所很幽静的房子,婚后我们就搬到苏州,《蛇虹的悲剧》那时已是四版,苏州的生活比较便宜,我完全可以依赖卖稿为生,我们可以不必同外界见面,一切的投稿出版,只要凭信札就可以解决。在苏州幽静的家中,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 
  没有人能够想象我们的幸福,除非他了解天堂的乐园。我们没有请仆人,也没有孩子;我们也不必到外面买菜,那里每天有小贩到门口来兜卖的。世上似乎只有我与微翠两个人;我们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消磨的,在小小庭院中,我们一同种花,那些花都是平常的草花,但从放籽抽芽开花的过程中,微翠嗅抚每一种的叶子的花瓣,要我告诉她植物上的常识,以及叶子的形状与花的颜色,我们总是一同做家庭的工作,只要每样东西都存放在一定的地方,微翠永远是能记得而且拿到的。于是我们在一起写作,她的先天的感觉与想象配合着我后天的修养与努力,我们写了许多小说与散文。在夜里,我们听着我的唱片,那些美妙的音乐总使我常常感觉到我们幸福的生活会是一个梦境,偶尔有几分钟不在一起,或者是她在别个房间内,我就要找她,我要抱她,感觉她,抚摸她,吻她,我总要时时意识着她不是幽灵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才对;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希望发现她是真的在我的旁边。 
但没有人臆测到我是一个丑怪的人物,而因为丑怪,所以自卑得不愿意见人的。当然陆梦放不过是我的笔名,我的真名是陆禅华,这是只有林先生与张家几个人知道;而我的笔名,所代表本来也是我与微翠两个的生命,没有我,不会有人知道陆梦放,没有微翠,则根本产生不出陆梦放。 
  陆梦放在文坛上是一个神秘的幻影,我愿意它永远是一神秘的幻影。 
  我与微翠也只是于写完一篇东西时,看到陆梦放的幻影,在写作时候不会看见他,在读完以后也不会看到他;在我们生活中,我们没有意识到有他的存在,我所意识到的是微翠,微翠所意识到的是我。只有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放射的时候是我们的创作,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凝敛的时候是爱情。 
  微翠永远是像从未接触空气与世界的花朵,永远有天使一般的笑容,但是整个的世界只有我在感觉她在接触她,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她的神奇的。而我,我自己则只有越把丑陋的自己忘得越干净越好,我们家里没有镜子,我也不保留任何有反射作用的发亮的东西;不用说,我的衣服是敝旧的,像我这样丑怪的人,衣饰徒然增加我的丑怪;至于微翠,没有衣饰可以增加她的美丽,也没有衣饰会减少她的美丽;敝旧的布衣使她成为天使,华丽的衣服也只是使她成为天使。我们是知足的,只要想到微翠是我的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而微翠也始终觉得有我这样丈夫是够幸福了,但是,如果我想到自己,我就会觉得我是多么不够资格有这样美丽的太太呢!假如我的面貌稍会平正一点,那不是比较有资格接受微翠高贵的爱情么?在微翠,她一想到自己就会说:“亲爱的,假如我不是盲目,那不是更值得你爱我,也更可以使我多爱你么?”这意思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觉得自己的不足,而感到对方的过多。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生活背景永远隐潜着自卑的综错,这自卑的综错使我们更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但也使我们自己有一种奇怪的内疚。 
  这虽是一种矛盾,但并不明显,我们的生活总是使我们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而忘去自己,只有不想到自己,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有伊甸园一般的幸福。 
  在幸福的生活中,日子是多么容易消逝呀。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一过,又是春天降临了。 
  就在我们结婚一年后的春天,一件像镜子一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出现,这不但使我不断的意识到自己,而也使微翠时时意识到自己了。 
  人类的幸福是上苍所安排,而破坏幸福的则还是自己。 
  但是这一切竟就是命运!
盲恋十一 
  春天,每一瓣云都舞着美丽的舞蹈,每一粒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每一株树木都吐露活跃的生趣,每一只鸟都唱着悦耳的歌曲;阳光是和缓的熨贴,轻风是温柔的抚拂,乡野是一片碧绿,但田垅间有金黄的雪里红,有紫色的萝意,村头村尾的矮墙上都伸着高高低低的桃枝,桃枝上是重重叠叠的花朵,有白,有红,有粉红。我们院里的草花,也都发芽,抽叶,轻弱的花茎满载着小小的花粒,一朵两朵轻紫淡红的小花都是娇洁鲜艳,微翠总是爱用嘴唇去感觉这些天鹅绒一般的花瓣,一面夸赞造物的奇妙。 
  天气是和暖了,微翠已经换上春装,短袖里露出她象牙琢成般的手臂,这象征着夏天的降临;苏州郊外有不少荷塘,一到夏天乡下就来叫卖素白的莲藕,而短袖的微翠永远有这样的想象。 
  心庄来信说,春假又快到,这次她将带一种“惊奇”来看我们,她叫我们猜是“什么”? 
  我猜是食物,一定是微翠所爱吃的美洲葡萄。我在信里曾经说起过。 
  微翠猜是花,一定是心庄从张家搬两珠兰来。心庄来信曾经提到张家花园里有了珠兰的事情。 
  我猜也许是书,心庄知道我们买不到,所以带给我们。不用说,这一年中我是常常托她代我买书的。 
  最后微翠猜是人。 
  “人?”我奇怪了,微翠怎么会猜到“人”,我说:“人有什么可使我们惊奇的。”但蓦然我想到微翠的弟弟们,我说:“也许她同你弟弟们,或者张世眉他们一同来玩。” 
  “不会的,”微翠露着聪敏的微笑说:“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她一定有男朋友了,这次她要带来给我们看看。” 
  “你真聪敏!”我说:“一定是的,她也是该有男朋友的时候了。……” 
  心庄并没有告诉我们哪一天来,但是我们知道她这几天一定可以到了。一有敲门声我们就想到她。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在写稿,微翠在打绒线,我们装在门上的拉铃响了。微翠说: 
  “这一定是心庄!” 
  她说着就去开门,不多一会,我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响亮的声音,我放下工作,静静的听他对微翠的招呼。 
  “微翠,啊,微翠!”这声音不是世眉,也不是她其他的兄弟,但无疑的,他是同微翠很熟的。我听他们关上门,我听他们一面说一面进来。 
  于是我看到微翠同一个男人进来了。他一手拥着微翠,一手挽着心庄,一面不断的同微翠讲话。 
  我心中马上想到这是世发,而似乎是同时的,我心中也涌起了一种奇怪的妒忌。
心庄见到我,就同我招呼,马上拉世发同我介绍,她说: 
  “这就是陆梦放先生;张世发先生。” 
  世发真是一个俊逸的男子,他身材高高的,有一头黑漆浓郁的头发,近乎长方形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平正的嘴微露着洁白整齐的前齿;他是活泼的,有生气的,精力充沛,经常挂着笑容的一种人;他穿一套剪裁得非常合身的西装,臂上还夹着一件雨衣。在心庄介绍后,他用飘逸的姿态把雨衣抛在一把椅子上,过来同我握手,他的握手非常诚恳,眼睛注视着我,我知道他的眼光一点没有轻视我的地方,但我在他漂亮的动作与诚恳的眼光里,看到了我自己的丑陋与猥琐。 
  他站在我面前几乎比我高半个头,我是屈背的,且有一个太大的肚子;在一切不合比例的配合中,我的手是纤巧软弱的,当我握到他壮健结实的手时,我意识到我真是一个卑屑的动物了。 
  他使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他使我不断的看到自己。 
  我们大家坐下,在谈话之中,我注意世发的一举一动,潇洒的动作,清晰而有情感的对白,几乎没有一点不是使我自惭形秽。在我偶尔把他同徽翠看成一组时,我马上就有羡慕与嫉妒的情绪。我很少说话,但是我尽量保持愉快的表情陪坐着。起初世发同微翠谈过去的事情,我当然无法插嘴;后来世发着我冷落,他就谈到了他法国的生活。 
  世发是可爱的,他没有一点点骄傲与自大,他尊敬我们家庭也尊敬我,他很自然,也很诚恳,但是我看出他与微翠的感情,而在微翠的浅笑微颦之中,我也看出她是多么羡慕世发与敬爱世发的。 
于是,谈话转入了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了。 
  世发谈到与他同船到中国来的有一个奥大利的眼科专家,叫显美微资,他是专来调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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